雪鸮开口，说北境防线守了这么多年，如今大敌当前，你们还在这里尸位素餐，对得起朝廷给的俸禄么？

　　杨傅被她这一句说的有点愣，一时之间没想好怎么反驳。

　　大敌当前这个事情，眼下还有待商榷，毕竟如今蛮族只剩下六个族。匈奴与西夏在打仗，回纥在西北防线被压制的动弹不得。鲜卑和朱雀皇朝又有姻亲的关系，话说回来难道匈奴不是姻亲么？听说再往北一点，蒙族也打算送公主过来和亲。姑且不说当今天子能不能收得了那么多人，但看着大家都想跟朱雀皇朝沾点亲故，打仗的事情，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

　　也不能怪杨傅守关守得松散。相与有瓜葛。既然有瓜葛，那总不能下狠手往死里打人家吧。

　　再往俸禄的方向说，刀龙府的俸禄还真不是朝廷给的。刀龙亲王开府议事。封地盛京，世袭罔替，都是太祖给的。本朝国库只给亲王与王世子，各位君候，甚至杨傅这样的公子爵位俸禄。至于刀龙府兵的军费，全从封地赋税里出。盛京是繁盛之地，收入不薄，除了上缴皇室的供奉之外，其余全由亲王决定用处。拿来养兵还是吃喝玩乐，基本是看个人爱好。如今辽阳要塞给了刀龙家镇守，就算是宗室封地了。理论上说，只要没把封地搞没，基本上就还算说得过去。

　　这些年北境战事不多，辽阳这种地方，从前是契丹人的地盘，如今契丹已经没了，这座城防，也渐渐失去了作为要塞的意义。至少刀龙府是这样认为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将年轻的杨傅派到这里。

　　契丹被灭之后，契丹族原本的领地被一分为三，鲜卑，匈奴，朱雀皇朝各占三分之一，界碑就在那里立着，但契丹留下的地盘，基本上都是大片的草原，朱雀皇朝生活的华族人基本上也不放牧，空出来的地盘，就只能屯兵了。屯兵以外，还养了些军马。华族人不习惯北境风沙酷寒的天气，辽阳往北的大片牧场，就都交给蛮族人打理了，军马也是出钱雇蛮族人来养的。

　　刀龙府什么都没有，就是不差钱。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花钱来解决问题。如今辽阳往北，不是猎场就是牧场。算是刀龙家的封地。再往北一些，境地与匈奴和鲜卑接壤的地方犬牙交错。这样从地图上看起来，辽阳倒也不算是最前线。

　　也难怪杨傅没有危机感。

　　他原本也不是打仗的人，当初好端端在天启养尊处优。他父亲破军候在西北战场带着他两个哥哥戊边，本来就吃够了战场上的苦，原本是不希望杨傅再上战场的。

　　但命运向来不由人，杨傅喜欢上了前往鲜卑和亲的辰公主，为了追随辰公主，一路赶到北境。辰公主死在了鲜卑龙城，他这一生，也就困在了北境。

　　走不出去了。从前是在天启与公主相识的，向来出入宫禁，庭院之中，风景依旧，处处都是公主的身影。或许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那个人了，所以就留在这里，留在她曾经饱受劫难的地方。杨傅的身份，是宗室公子，那位是公主，与宗室有同姓之亲，另一方面，公主还是有妇之夫，是北境鲜卑慕容将军府夫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杨傅都不能为她守灵，不能在她生命中占据任何位置。

　　他守在这里，自以为守得是冢间青丝红颜枯骨，守一生一世的求而不得，但他所守护的那个人却葬在慕容府，无论生死，她都已经是慕容家的人，不会再回头。

　　边境的和平契约，是朱雀皇朝两位公主用自己的一生换来的。杨傅没有什么能为辰公主做的了，他不敢不守这一方平安。

　　脾气再好，被雪鸮这么指着鼻子骂，也有些在意，他抬头看了眼雪鸮，道：“我是守城，又没见得把城守没了，楚姑娘这样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在下不知是因何而起？”

　　雪鸮看着杨傅，道，“匈奴屡次过境劫掠，你是看不到么？”

　　这种地方，就算有疏失，也轮不到楚家人来说，杨傅头也不抬，直接就呛了回去，“北境防线那么长，又不是只有一个辽阳在，这种事情，你要是非得归罪于我，那就是在推卸责任。”

　　若是连这点意思都看不出来，他也白混这么些年了。匈奴越境劫掠是让人烦不胜烦，依据被劫掠的村庄留下的证据，基本也可以判断出是专业军队所为。但没有幸存者。

　　杀人越货这种事情，向来要讲究手脚干净。人都死光了，没有证据，对方死不承认。他们这边几个要塞没有一个能拦截下来，就是毫无办法。楚曼如要借兵去报复。他虽然不便亲自出面，但也把人借出去了。多少算是略微报了一箭之仇。但雪鸮要是将匈奴族越境杀人的事情推到他头上，他是绝对不能认的。

　　刀龙家也丢不起那个人。

　　果然是时代不同了，如今在北境这边，管个人竟然也这么难。年轻这一辈的将军们，一个比一个懒散。都是躺起来指挥军队了。知道的晓得是武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是帝都公卿。论起这随意不拘纸上谈兵的架势，比起帝都那些没有什么用处的公卿贵族，清流世家，也是不遑多让了。

　　楚云请在她看来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杨傅这年岁，跟侄子都差不多了。根本就不必客气。雪鸮这样想着，一抬手就将墙上挂着的地图拆了下来，巨大的牛皮纸落在桌面上，地图边缘的卷轴，险险就直接打在了杨傅的鼻子上。

　　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暴脾气，敢得罪她，那是一定要毫不犹豫当面打到脸上去的。

　　杨傅看着落在眼前的地图，雪鸮方才画的几道线连接起来放在一起看，再愚蠢，也渐渐看出端倪了。

　　封云山脉是在辽阳城南面，山脉略微有些曲折，过了封云山，是刀龙家的猎场，猎场再往北是一大片针叶林，茂密葱郁深不可测，其实是不利于行军的，尤其是骑兵，想要从这样幽深的森林过境，基本是不可能。

　　过了围场，草原上绕个二十多里，可以突入匈奴腹地焉支山。上次楚曼如带兵踏营，走的就是这条路。普通骑兵越不过的山林，御天府兵就是过得去。望京林木葱郁，连接着道境，御天府兵就是在这种极端环境里练出来的。北陆最为凶悍的骑兵，是匈奴族的虎豹骑。擅长冲阵破军的，是楚家的轻骑。但要说灵活，非御天府兵莫属。

　　这条路说起来容易，但沿途岗哨无数，要悉数越过，也不是易事。楚曼如当初越境的时候，雪鸮曾经提前为她探路。这边刀龙府的岗哨不必说，自是一路放行，但在另一边，绕过蛮族的岗哨，就全靠的是雪鸮的侦查能力了。

　　爬山入林，什么招都想遍了，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蛮族腹地。但如今从地图上看，若是不过于小看蛮族虎豹骑，御天府兵能探出来的路，他们未必不能。倒不是说就和楚曼如一样的路线顺回来了。就单独从楚曼如突破的路线来看，现有的岗哨，是无法规避这样的行军方略的。

　　杨傅不说话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雪鸮说：“越境杀人是小事，我很怀疑，这些踏入朱雀皇朝领地的军队，其实就是斥候。杀人劫掠，不过是为了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如果我们的防御体系被匈奴人看破，那北境防线在他们面前，将会不堪一击。”

　　“不会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底是姻亲，和平了这么多年，没有理由擅动干戈。和平贸易，相互往来，各过各的日子不好么？非得要打得你死我活？杨傅因为刀龙府出身的缘故，对朝堂的形势也一清二楚。眼下朱雀皇朝真是不宜开战。已经不是鼎盛的时代了，南涝北旱，民不聊生。国库没有多少钱了，内廷处处都在强调省俭。从天子到百姓，都在节衣缩食赈灾。这种时候，一旦边境兴起干戈，是否会引起朝堂动荡姑且另说，军费确实是给不起的。

　　他们不想打仗，所以杨傅一直摆出从容姿态。他需要守护的，是和平，而不是要通过战火来掠夺什么。

　　雪鸮看着杨傅，缓缓道，“你在北境待了这么多年，可是，你从来就不曾了解你面对的是怎样的人。”

　　而她知道。

　　所谓蛮族，对曾经的楚云昭而言，就是一个噩梦。这噩梦也留给了雪鸮。只要想得起那些曾经，便足以让她寝食不安，只要她还在北境，就不可能相信什么表面的和平。

　　这是直觉，很难跟别人解释，但是她坚信她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