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叹了一声稚子何辜。又对云容道，“若是有得选择，我其实不想打仗。我那个弟弟想要的只是皇位，将这个位置给他，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纷扰。但若是这样做，我怕你和这个孩子都活不下去。”
楚云容微微点头，看着长生小小的面孔，心想当初早知如此，又何必生下这个孩子。
杨晔要的就只是皇位而已，杨曦在的时候，这个位置是杨曦的，杨曦不在的时候，这个位置就是长生的。天下之主的位置若是虚悬于此，谁不想要踏上去？对于长生来说，所谓皇权，当然没有性命重要，但是他没得选择。
离开这个位置，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眼看着天下苍生沦入战火之中么？楚云容不觉得杨曦是这样的人。
杨曦说，“小时候就觉得，三哥是个性情十分残酷的人，父亲从来都没有打算将这个位置给他。当初我也曾经想过，要是他做了皇帝，黎民百姓怕是要受苦了。但如今想想，为了这种事情让皇朝陷入修罗地狱一般的惨境，或许错的是我。”
杨晔生性霸道而又嚣张。虽然是皇室出身，但却从来不知隐忍节制。无论对任何人有不满，都是直接了当的说出来。他的母家云中叶氏也是声名煊赫的武家，或许是有几分武士的作风吧。一旦被激怒，就一定要拔剑杀人。先皇曾经说过，若是出身于寻常人家，这样的性情，或许还可以说是武烈之风。但既然是皇室出身，未免就显得太过于骄横了。
杨曦是不喜欢杨晔。他自小被杨晔欺凌，被用咬牙切齿的语气骂，说他是蛮族血的杂种。有时候看到杨晔看向他的怨恨眼神，他心里就明白，这个哥哥，大概是容不下他的。
容不下一个蛮族的孩子和他一样生活在宫中，也容不下这天下之间的许多出身微贱之人。杨晔是全然贵族的思路，在他看来，人命未必能比草芥值钱。当初刀龙亲王主张打开疆界，容许南疆难民入境，四贵之中悦氏首先响应，刀龙家族虽然不少人是不同意的，但也为了维护亲王的政见而以身作则，容许难民在刀龙府封地休养生息。白家赞同刀龙府的建议，楚家激烈反对，但廷议最终定局之后，渐渐也都在封地之中让出了一部分土地供难民居住。唯有云中叶氏激烈反对，甚至陈兵边境，不允许任何南境战乱流民踏入云中一步。
若非朝露之变，楚云昭屠城震惊朝野，以至于此事被迫中断。那么当初率先烧起内战之火的，或许就是云中。
本朝以军武起家，武家维护中央集权，代代联姻巩固家族地位，与皇权死死绑定。但开国数百年之后，武家各有封地，独立治理，治国之道与庙堂争议不断。若非皇室渐渐失去对武家的控制，便是武家被削弱，渐渐走向没落。
云中叶氏到了这一代，已经远离天启，不在帝都公卿之列，不能上廷议政。作为武家，所镇守的也唯有云中封地。北境战线被楚家一再推进，云中不再是边境地带，叶氏的军队便成了看家护院的摆设。叶贵妃退宫之后，叶氏曾经数次设法将家族之中的女子送入内廷。送倒是送进去了，然而没有一个能拿到内廷的权力，也没有一个人能生下继承血统的孩子。
叶氏也慌了，朱雀皇朝开国的时候曾经有七位名将立下显赫功勋，号称朱雀皇朝之北辰将星。权势荣耀无人能及。其中杨氏是皇族，这么多年，虽然有刀龙府继承武家之传统，但毕竟是宗室，与寻常武家截然不同。白虎家族已经没了。皇甫世家与苏家七代不曾出名将，说是武家，其实只剩下一个空壳。叶氏退居云中，不再征战，只剩楚家还在。
叶氏家主此举，已然是孤注一掷。再这样下去，他们昔日的荣耀再也不会回来，甚至连保住云中都难。剩下的唯一一条路，便是捧出一个出身叶氏的皇帝。
都是朝堂上谋算的人，这种心思都看得通透。皇室与武家这数百年间，又何尝不是相互算计着过来的呢？
若是皇室没有楚家血统的皇子，楚家会这样铤而走险么？
大概不会，至少楚云兮不会，楚云皓也不会。楚氏九云之中，平安长公主下嫁楚家长公子，楚家二小姐云萍嫁入皇室，曾经是前朝太子妃。三小姐云昭的生母是先皇亲姐辉夜长公主，六小姐楚云容嫁入靖王府，最终也成为了本朝内廷权妃。至少楚家这一代与皇室的关系，异乎寻常的亲密。
几乎就是一家人了，但到底也不是一家人。这一代不会，难道下一代也不会么？此刻握着权势，天下武家，以楚为首。再过一两百年，谁知又是什么境况。所以如今，他们所有人拼了命去维护这一场权势，为的，也不过就是千秋万代的平安罢了。
云容此刻坐在这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哪怕长生就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这孩子已经懂事了。他流着楚家人的血，但他是皇储，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九五之尊，掌控天下间所有的人命运。这孩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姓杨。而云容自己，她姓楚。生是楚家人，一生一世都是楚家人。只这一个姓氏，便足以将她与她自己生下的孩子隔开。
至少此刻长生还是个孩子，是她的血肉是她的性命。就算付出所有的一切，她也一定会守护好长生。但她也明白，总有一天，这孩子会长到足够大，不再需要她的庇护。甚至对她所做的一切都生出疑虑与隔阂，早晚是会有那么一天的。
若是可以，云容其实希望，她自己最好不用活到那一天。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隔门之处传来慕清容的声音，她说楚帅与破军候到了。
杨曦点头，说让他们进来。
他病了这么久，楚云皓身为内廷军统帅，多少是知道些内情的。杨广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管拖延多久，总是要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