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入冬的时候，雪鸮从南境回来了。

　　说是南境那边的战局，俨然已经告一段落。许多陈年往事已经揭开谜底，玉阳君如今在南境，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太极门教众纷纷倒戈。虽然玉阳君带着那名名叫常雪霏的女子躲进了西苗腹地，一时半会儿追查不到，但毕竟大势已去。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战场上的事情，如今都已经过去，可以当做八卦一样，在喝茶的时候讲给杨曦听了。

　　玉阳君在西苗能有呼风唤雨的地位，说到底是靠信仰支撑，若是想要毁掉他的地位，就应该从把这个所谓的信仰掀翻开始，作为第一步。

　　铁军卫有的是擅长搜集情报的人。对峙的那半年多时间，其实做的最多的，便是彻查玉阳君的漏洞。

　　就算是圣人，被人从头到脚的扒，也未必扒不出黑点。更何况这一位也还不算什么圣人。

　　玉阳君在南境的经营，不能不说是深远，十余年前，他还在道境做道尊的时候，就一手策划了巫族的覆灭。

　　当初道境玄宗的宗主是昭穆尊金鎏影。金鎏影那个人，生性傲慢目下无尘，道威尊严之下，什么魑魅魍魉，都该灰飞烟灭才是。巫族被定义为邪魔外道，昭穆尊出了宗主令，玉阳君实际领兵，就将巫族从南境彻底抹杀了。

　　原本道境宗主令下，是鸡犬不留的。然而当初意外之下，就有那么三个孩子活了下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玉阳君收养了那两个女孩，一直关注她们的成长。直到有朝一日，发现五毒教在遴选圣女，就将这两个巫族出身的女孩送了出去。

　　两个女孩一直都是一起养着的。但也未必同心同德。据说这俩姐妹，都在年岁很小的时候喜欢上了风满楼，然而风满楼心中却只有姐姐常玉寒。姐姐成为五毒教的圣女之后，重权在握，而一无所有的妹妹躲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心性也变得渐渐扭曲起来。直到玉阳君叛出道门。试图将五毒教收入麾下，当初被放进五毒教的棋子，才再度发挥了作用。

　　五色云蛊，是常雪霏放出来的。因此她才能在五毒教总坛几乎覆灭的情况下逃出来，而且活了下来。

　　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毁掉五毒教神坛上那些人，毁掉常玉寒这个所谓的信仰，进而控制整个五毒教。

　　巫族，五毒教，太极门，都是南境的组织，照朱雀皇朝的眼光来看，这些人里根本也没有省油的灯。简直就一群妖魔，然而当年道境玄宗那位宗主昭穆尊杀气腾腾说是要诛灭邪教。最终却导致玄宗深陷战火，遭到重创。昭穆尊自己定下叛到者诛的铁则，却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在玄宗内部的倾轧之下，被迫叛出了道门。

　　人世间有许多事，原本很简单，若是刻意将事情复杂化，最终的结果，就是自己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会死在什么人手上。

　　杨曦慨叹，说，“当初听人说，常家姐妹，都是温柔而又怯懦的人，没有想到，竟然会杀了这么多人。”

　　雪鸮微然笑了笑，说，“你信了？”

　　杨曦讶异的看着她，“难道你告诉我的，不是事实么？”

　　雪鸮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铁军卫尉长用探查的消息加上能找到的证据所拼凑出的故事，因为对我们有利，所以就那么流传出去了，确实也有不少人相信，便因此动摇了太极门的根基。效果还算不错。至于是不是真相，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证据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证人会说谎，当事人也会说谎。尤其是常玉寒那个人，永远一副过度戏剧化的，所谓梨花带雨的美丽神态，百分之一百是在演戏。对于她自证清白讲述出的这个故事，雪鸮一个字都懒得相信。

　　南境战场未免有些过于诡异了。除了看得出的，人人都在玩心机这回事以外。还有应用于战场上的术法，风火雷电这样的物理攻击到处都是，还可以用盾牌抵挡。有些时候被困入对方的法阵结界里，数日找不到方向，恍然间会觉得已然陷入了一生一世都走不出的幻境，眼看着挚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幻象一遍遍重演。那感觉才是真的可怕。

　　简直就不在一个次元。

　　她是剑灵出身，对于这种不在一个次元的事情，感知能力比普通人还能强一些。因此起初在南境战场，也确实起了意料之外举足轻重的作用。为了这个缘故，才在南境耽误了这样久。因为本来对于这种在战局上相互算计的事情十分厌烦。也不愿再看下去，就在战局即将终了的时候，离开南境回了天启。

　　说是之前已经回过楚府了，听平安公主提起过与书公主的事情。因为是北境那边相关的事情。除了关切公主以外，也想问问，能不能为公主做些什么。

　　杨曦叹口气，说，“那孩子留在莲溪院或许也能算是个好前程吧，只是他日再见到与书，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雪鸮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有些奇怪的说，“就算是生性冷酷无情，也总该有些限度吧。她毕竟是你的女儿。那孩子也是你的外孙女，怎么能因为生病就舍到佛门呢？何况与书现在过的不好，就算平安公主提到她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长吁短叹，为她的命运而悲伤。你怎么可以只想要怎么交代呢？”

　　这一席话，险些就将杨曦说得没有辩解余地。

　　只能解释道，“其实是已经决定了，过一阵子，就派使节北上接她回来，因为知道不久就要再见，因此想起那孩子的事情，才担心来日不好交代。”

　　雪鸮默然片刻，说，“那我去吧。去见见慕容家那些人。”

　　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北境的风雪了。

　　杨曦点点头，说：“那你去谈吧。若是能将那孩子平安接过来，或许淑妃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一些了。”

　　这一生所做错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多。虽然不能尽数弥补，但也该尽力弥补。

　　雪鸮又去流华殿，看了看小殿下。

　　听说小殿下刚出生的时候先天不足，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不满周岁的时候，是个非常难看顾的孩子，总是没完没了的哭闹，很多时候，连宫里的伺候人都觉得有些束手无策。然而权妃却有耐心，一手一脚的将这孩子带大。衣食都亲手包办不说，不管孩子什么时辰哭闹，她都可以立刻起来，耐心的哄劝，确认这还不会说话的小小婴儿，是饿了还是不舒服。连乳母都讶异，说是没有想到，出身如此尊贵的权妃娘娘，竟然也这样会照料小孩。

　　太过于劳累，自然容易老得快。青丝之中混入白发不说，面目也有些苍然之气了。雪鸮抱着孩子，见她从身后绕过来，斜阳余晖，几乎将眼角的细纹都照的清清楚楚。才三十多岁的人，按说应该是正当盛年的时候，该有宛若牡丹正开的雍容美貌才对。却是不料，宫内的牡丹，会衰败的这样快。

　　雪鸮从前见过她年轻貌美的样子，如今看到这透出几分疲累的面容，一时之间，竟然也生出了几分不忍之心。

　　将孩子轻手轻脚的递回云容怀里，雪鸮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好像是有些憔悴了。”

　　云容笑笑，不以为意，说，“自从有了他在这宫里，这一年多来，几乎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憔悴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也没关系了。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我就算再老十岁，又怎样了？”

　　在宫里想要养大一个男孩，何止是睡不好觉那么简单。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紧相迫。折损些许年岁，又算得上什么。

　　女子向来是看重容貌的，就算不为了给别人看，也希望自己有一张赏心悦目的面孔。为了孩子，连容貌都不在意了，可见云容对这孩子的在意之深。

　　这孩子长得是不错的。伺候人说，还得是娘娘亲自带的好。现在小殿下身体也比从前好多了。都不怎么哭闹了。将来若是再长大一些，必然会出落成一位勇武而又聪明的皇子殿下。

　　朱雀王朝唯一的皇子殿下。东宫之主。当然是未来的太子。只是因为年岁尚小，没到册立的时候罢了。

　　皇朝的继承人，当然是如珠似玉的捧着了。身为孩子的母亲，对于云容而言，这孩子或许就是她活在这凉薄世间的唯一心灵寄托。看重是理所当然的。

　　雪鸮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连杨曦这么在乎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生的不好，先天不足，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的。就算平平安安长大，也未必能活的长久。

　　想要皇朝继承人的话，再生多少个孩子都可以。可是杨曦自己，却始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不然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为他生下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很难么？若是想开一些，到他这个年岁，七八个小殿下也该有了。总不至于让这些人战战兢兢的伺候着这么一位自小病弱的小殿下？

　　这样的事情，杨曦应该也不至于看不透。他不愿，雪鸮也不想多问。自己生下的孩子能成为将来的储君，对于云容来说，应该也是一件很欢喜的事情吧。

　　她觉得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