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是为了天下太平而坐在这个位置的。
雪鸮转过身的时候,想到的便是这么无聊的一件事情。
想来是无聊,或许该说是悲哀。
先皇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选了这么一个人来守护朱雀皇朝。
朱雀皇朝真是要完。
楚家当初选择了楚云昭统领北境军,也不算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杨曦当初坐在这个位置,原本是为了守护他所在意的人,但当他踏上王座的时候,他最为在意的人就已经不在了。耗尽一生的时间过尽千帆,就算手握天下应有尽有,终究是求而不得,给他天下皇权又有何用?
当初长公子将楚云昭放在北境战场,初衷是让她守住边境,但那个人生性喜欢征伐,给她一道边境,她又能守护什么,不断征伐,与朝廷意见相悖,最终的结果,也只是让她自己心灰意冷。
或许都是别无选择。如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前朝的时候,为了防止后宫乱政,先皇特意选了几乎是平民出身的纪皇后。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期待终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出身寒微,身在內宫这样的漩涡之中,亦难免生出争权夺势之心。纪皇后生下的太子被压在宗室与内廷的权势争斗之中抬不起头,最终被六庭馆的叛乱所牵连,甚至自裁谢罪。
先皇留下的皇子不多,楚贵妃与叶贵妃都是身份贵重的人,生下的孩子背后自然是有武家支撑的。为了遏制外戚权臣的野心,先皇最终还是选了母亲出身于蛮族的杨曦。
不想选外戚世家过于强势的皇子,拿定主意要选一个势单力薄的,又担心这一位太过于势单力薄以至于被权臣们拆吃入肚,因此精心为他选择了出身武家的女子作为外戚支持。可是王朝运转,从来看天意不看人愿。上百年了,宗室与外戚的势力盘根错节。有人不甘心,就必然会挣扎到底。
换做当年的楚云昭处于如今杨晔所在的位置,一定也是毫不犹豫反抗到底。但如今立场不同,那就只能说,是那位东海郡王惹了真正不该惹的人。
她即将拐过回廊的那一刻,杨曦在她身后安静的停止了呼吸。
像是心里有根弦骤然在此刻断掉。那么轻,轻的都来不及作出反应。
宛如一片羽毛落入镜面一样的平湖,是太轻了啊,轻的沉不下去,轻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那样轻轻微微的一声过去,这世上的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雪鸮只犹疑了片刻,便向着殿外走了过去。
持中殿内的事情,有别人来处理。失去杨曦对她而言,是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已然崩塌,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还能在世间停留多久。悲伤或许是从四肢百骸渗入她整个人的心脏与头脑的,但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是,时间要来不及了。
她出去看了一眼楚云皓,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又问权妃在哪儿。
楚云皓说是在西厢那边。又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问她找权妃又是有什么事情。
说是方才楚曼如也问了一遍权妃的事情。其实要是雪鸮问的话,他还不至于觉得有多奇怪。但楚曼如一向是不怎么关心內宫的事情的。这种时候突然打听权妃,就让楚云皓有些意外。
雪鸮说,“有事要和她商量,你就不必问了。”
楚云皓又看了她一眼,眼神不怎么友好。
但到底还是没问,由着她往西边的殿所走了过去。
西边三座殿所,云容在最靠里的一间,雪鸮进去的时候,见楚曼如已经到了。这座殿所之中也不止楚云容在,华妃与悦氏出身的那位昭仪都在这边,人在殿内坐着,面色都不好看。
雪鸮看了眼楚曼如,道,“你已经说过了。”
楚曼如点了点头,又说,“娘娘们都不怎么赞同。照我说,我们的计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让娘娘出面还是不大合适。若是可以的话,还是请陛下相谈好一些。”
楚曼如说了这一句,雪鸮便骤然感觉到楚云容冷冷的眼锋扫了过来,就那一瞬间的眼神,凶狠到几乎可以将楚曼如整个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不愧是楚家的女人,弱质女流的表象之下,依然都是母狼一般凶狠的根骨。楚曼如的提议显然已经触到了她的底限。也难怪她如此愤怒。
雪鸮微微叹了口气,说,“要不我们单独谈谈吧。”
她也想了很久,如今的局势,她们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想要引出杨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內宫权妃带着小殿下要求谈判。虽然这么做会将楚云容与长生置于险地,但雪鸮也有信心能够保护好她们。
她知道,她总是能说服云容的。云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此刻不愿,是担心长生。对于做母亲的人来说,孩子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让她自己以身犯险或许还无所谓。但带着长生,她不可能痛快答应。
云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是你们阵前战败,才让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还敢再提这种要求?”
权妃毕竟是权妃,这么多年执掌內宫的气场还在,被她这般严词斥责,楚曼如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战败是事实,亦是耻辱,就这件事情而言,他们并没有辩解的余地。
雪鸮平平静静的看着楚云容,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觉得指责她还有意义么?”
她们对视一眼,气氛剑拔弩张。但那又如何呢?雪鸮内心有几分疲倦的想,就算楚云容再愤怒再不甘心,难道还能打她不成,更何况就算真的动手打她,反正也打不过。
偏是这个时候,悦华翎打破了沉默。
她说,“小殿下身份贵重,不宜冒险。”
雪鸮的眼神落在了悦华翎身上,她低声问,“昭仪难道另有对策么?”
悦华翎说,“带着我们兰芳去吧,她年岁和小殿下差不多,一样是陛下的孩子,长得总是有几分像的。杨晔多年不曾入宫,也未必分得出。”
兰芳年岁其实是比长生略微小一些的。只是长生小时候身体不好的缘故,长得原本就瘦弱一些,两个孩子看上去是差不多。
云容惊讶的看向悦华翎,她低声道,“你疯了么?兰芳也是你的孩子,她是你视若珍宝的骨肉,为什么要把她推向险地?”
她从前始终觉得自己看不透悦华翎这个人,直到有了兰芳。一个人外表再无懈可击,总归是该有软肋该有弱点该有在意的人该有偶尔流露的破绽。兰芳就是悦华翎全心全意守护的那个破绽。因为有这个孩子,才觉得悦华翎看上去还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这个时候,悦华翎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推了出来,云容只觉得她大概是压力太大,已经疯掉了。
悦华翎看向楚云容,她还是在笑,笑的十分镇定,悦氏出身的女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只要想笑,总还是笑得出的,而且还要笑的好看。骨肉当然重要,但仔细想想,为了大宗师,为了悦氏家族的利益,就算是要她斩断手脚骨肉,又岂会不肯?
她对云容说,“楚姑娘说的没错,再这样下去,她们见不到杨晔,也杀不掉杨晔。天亮之前,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兰芳不会是例外,与其坐等事态进行到那一步,倒不如主动一些,把我们有的一切都拿出去,拼命搏这一场。”
富贵险中求,原本就是商人本性,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云容默然片刻,她抬头看向雪鸮,说,“那就我带着长生去见杨晔吧,兰芳是无辜的,没有必要把她牵扯进来。”
楚曼如却说,“还是带着公主殿下去吧。只要公主殿下出面引出杨晔,我一定有把握杀了他。”
云容愤怒的看向楚曼如,“我说了,兰芳只是个孩子,而且是无辜的孩子。”
她又看向雪鸮,说,“你们这样做,难道不怕下地狱么?”
雪鸮看向楚云容,苦笑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么?我早就身在地狱之中了,难道还怕报应么?”
悦华翎看着楚云容,平平静静的说了一句,“权妃娘娘。”
她停顿了那么片刻,才将话说下去,她说,“他们说的没错。还是让兰芳去吧。陛下子嗣不多,男孩子总是更为重要一些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的意味却十分沉重。
朱雀皇朝并不是东海那样的蛮荒之地,并不至于将女孩视作贱民。但承继皇室血脉的,向来只有男孩子。
云容自己心里清楚,杨曦病重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如今外面的军队,还有天下间千千万万站在皇室这一边的人,都是因为支持皇室正统血脉才依然在奋战。换句话说,还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都是为了长生而战的。
如今真正面对这样的局面,才明白当初杨曦为什么宁可牺牲与书公主的孩子也要保住长生。这个孩子就是那么重要,他在这里,就是朱雀皇朝的江山社稷。
若是没有别的可以替代的人选,为了最终的胜利,她难免还是要带着长生出去,但悦华翎提起兰芳的事情,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同意将长生置于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