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与长秋殿交恶的时候,心情烦闷中的云容,意外结识了云砚君。这位性情快活的人,年轻貌美,又爱说笑话。云容起初是觉得,她为自己说话,欠了几分人情在里面,总要见面道一声谢的,乃至见了面之后,发现这个人喜欢说说笑笑,一起坐着的时候,聊天也聊得到一起,便走动多了一些。
心情郁结的时候,就看着这一身轻松的人,便觉得开心许多。云砚君喜欢上流华殿串门,只要她来,便能令宫中平添不少了快活的气息。云容休息的时候经常跟云砚君,还有她带来宫里的那些南苗的年轻伺候人在一起谈天说话,玩些游戏什么的,心情非常轻快。云容是世家出身的人,向来看重端庄温雅。云砚君的出身在南苗也算是颇高,只是少年时候就经历了复杂的事,心思深得不同寻常。常日里,看她表面一副天真无邪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暗中却对人察言观色着,极微小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这个人,对得罪自己的人记恨很深,报复的手段刁钻刻薄,让人有点害怕她。
听说过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云砚君从前还在南苗的时候,见到一个人把鱼骨头绑在猫的尾巴后,引得这只猫团团转着,去扑自己的尾巴。云砚君便丢了一袋金瓜子,拴在那人的腰后面,让那人四肢着地地爬着,并说,只要能用嘴咬到钱袋,就归他。那个人最终也咬不到,在地上团团转地爬着,累得气喘吁吁,不要玩了。云砚君放肆地大笑着,把那人踹到冬天的池塘里去,爬上来又让人再扔下去,最后活活冻死了。
寻欢作乐的事上,云砚君总能别出心裁。
像云砚君这样解风趣的人,想不喜欢上她都是不可能的。杨曦偶尔来流华殿,也会跟她们两个人一起消磨时光。
云容天生好静不好动,有时候跟着随便玩一下,有时候只是到僻静有阳光的屋子里去,悠然地吃东西,喝茶,陪小殿下晒着太阳睡觉。对云砚君与杨曦之间亲密的交情,云容不但不以为意,反而乐得清闲。
她看得出来。云砚君这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性格,其实有几分像楚云昭。杨曦这个人,或许这辈子都是这样了吧,只能在每一个人身上寻找楚云昭的影子。然而他总有一天会发现,那个人不是楚云昭,然后就渐行渐远。云砚君还年轻,入宫的时日不长,以为得到天子的宠爱便很开心。但将来总有一日是会因此失望的。所以她也不在乎。
云砚君常说,宫里有吃有喝的,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她就是抱着养老的心思住进来的,可见也是个怪人。
云砚君在宫里,颇有些口无遮拦的意味,她与云容走得近,便以流华殿的人自居。时常听到别人说流华殿处事不公或者别的事情,就直接了当毫不犹豫的反驳回去。为这原因也得罪了不少人。楚云容从不介意,只当她是天真。听见别人抱怨云砚君如何刻薄,她也只是微笑着倾听,不置一词。
只有一次,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云砚君说,“你这个人,除了心地好,再什么没招人待见的地方了。不过现在这样的世道,连你这样的人也不多了。找不到更好的,我姑且将就些吧。”
长公子送了一只雪白的文鸟给流华殿,挂在廊檐下,说是给小殿下赏玩的。云砚君每次经过的时候都驻足观望,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那只鸟含羞带怯,难为情地转侧不已。
进到殿中,反复央求道,把它送给我吧。
云容略感为难,这鸟虽然不足为奇,毕竟是长公子送的。
自从住进宫中,与长公子终年不见。睹物思人,聊慰思念之情。
云砚君无奈,只得作罢。云容见她怏怏不快的,便唤来身边侍候的婉心,给她些钱,让她下次出宫的时候,去花鸟市场上再买一只。并吩咐说,一定要买只比廊下那个更好看的。婉心遵命,不多时买回一只极漂亮的白文鸟,尾羽漫长美妙,料想身价贵得惊人。云容便让宫里的伺候人给云砚宫送过去了。
比如这样的事,时常就有几件:云砚君看上什么东西,云容便设法寻来,毫不吝惜地让她开心。宫里其他人见了,便深为纳罕。不知道权妃为何要对这个出身异域的女子这样宠爱。云容却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能让她开心一下,难道不好吗?”
或许是真觉得合得来吧,在宫里遇到一个合得来的人也难,因为为了让她欢喜,也不在乎别的。
云容曾对云砚君说,“你是个没什么抱负的人,尽此一生安闲度日,不也是挺好的么?”
云砚君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未必这样想。很快,麻烦找上门来。
原来,云砚君有个师姐,曾经是西苗那边直接听命于玉阳君,收银取命的血榜杀手之一。太极门覆灭之前,她曾经奉命杀了苍狼王手下的高级将领。
事情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查知,以此为要挟,要她入苗王府内刺杀一位重要的人物:只吩咐她是在某时某地出现的人,并未告知那人的身份。临到当时,才发现受命行刺的目标竟然是苗王。感到事关重大,想要抽身撤退,却已经无能为力。
云砚君所收到的匿名书信上说,师姐的生死掌握在对方手里。预定的期限内,云砚君须得按照信上的吩咐去做,否则不仅仅是那位师姐,连身在天启的她也难以幸免。大概是关心则乱,云砚君见到来信附着师姐惯常插戴的发梳,便打算按照信上的吩咐去做。在那之前,或许也是一丝理智尚存,便去找云容商量到底该怎么办。
云容止住她,将信要过来反复看了几遍,说:“不就是绑票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人是穷凶极恶之徒,你越是按照他们说的做,越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不但救不了师姐的性命,反而会害了她。你不如去跟陛下说一下,让陛下代你向苍狼王请罪,至于你的师姐,就让他们公审吧。就算定的是死罪,你自己想办法,从苍狼王那里那里讨个赦免不就成了吗。你是他的表妹,如今又是天启的宫妃,难道连这点事也解决不了么?”
云砚君便按照他的主意,向杨曦请罪,坦诚此事。并且从天启内廷寄了书信给苍狼王,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杨曦听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觉得云砚君是个颇有主意的人。不过又问他:“倘若得不到赦免,还有什么办法解救?”
云砚君若无其事道,“救不了,白费那个力气干什么。不就是报仇吗?胆敢砍来一刀,就别怪我将来砍回去一千刀。”
这话说的颇为嚣张,但这种无法无天的倔强,却还是与楚云昭有几分相似。云砚君这个人,有谋略,有决断,行事冷酷,很对杨曦那段时候的心思。说起来,人的心思总是一段一段的。忽觉今是而昨非,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杨曦将她留在身边,外朝政务上的事情,也向她征求意见。甚至让她做了慎刑司的从事官。
这年夏天的时候,流华殿便出了点事情。云容身边伺候的萍香端着流华殿新裁的夏衣,在御花园经过,正好遇上御行经过,便端着托盘在一旁候着。谁料正是御行经过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托盘上的夏衣落地之后,发现层层的衣料之中,竟然还藏着一把开了刃的短刀。
在宫里携带利刃,便已经是重罪了,更何况是在御驾之前。萍香当即便被拿下,送到了慎刑司。罪名是意图行刺。几乎没有辩驳的余地。
御部送出来的夏衣怎么会暗藏刀兵,此事自然是有人陷害。但慎刑司那边知道云砚君与流华殿交好,特意不让云砚君参与此案。那些人不知道是怎么审的,就定下了一个人赃俱获的罪名,连处决的日期都定好了。
萍香是从前侍奉在太子妃身边的人,如今太子妃已经不在了。也算是在云容身边陪伴多年。云容为了此事难过。云砚君听说之后,就挺生气的,将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叫上来仔细盘问,才知道是长秋殿那位的从中作梗。
云容也很意外,回想素日,虽然与长秋殿不合。且被说过永无宁日之类的话。但她也知道,长秋殿出身贵重,不能不容让几分,何况那边是小孩子气性,没事总给她添点堵什么的,她也都已经习惯了.要说心思深沉,那一位恐怕还不能跟云砚君相比。以云容的器量,也不至于会容不下她。
向来对长秋殿都是宽容以待的。就算相互不合。又何必祸及他人。甚至害死一条人命。长秋殿也是世家名门出身,何至于做出如此辱没身份的事情?
云砚君冷笑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她们悦家这些人,早就听说过了,都跟乌眼鸡似得,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不勾心斗角就要死似的??,你惹了这样的人,也算是够倒霉了。”
云容想了想说,“既然知道了缘故,我去和大宗师说一下吧,他的话,总还管的了长秋殿吧。”云砚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再怎样他们都是一家人,毕竟疏不间亲,何况悦氏大宗师,出名冷酷无情的人,这种事情去找他,也没什么意思。这事包在我身上,管叫他们好看。”
处刑执行的前夕,慎刑司关押重犯的狱所被砸烂,留下令人伤脑筋的烂摊子。萍香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许多别的罪囚也跟着一起失踪,缉拿文书和绘影像雪片一样纷发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成了朱雀皇朝内廷前所未有的闹剧和丑闻。云砚君悠然自得地待在宫里,也被人查问过,只说不知道。还故作关切地问,跑了多少人?追捕进展得怎样了?需不需要人手帮忙?一脸诚恳的简直要把人气死。
杨曦猜得出是谁干的,居然也不责备。
回头偶尔在流华殿碰见她的时候,还用半开玩笑的口气吩咐她:“看你最近心情好得不得了?稍微收敛些吧,别太张扬了。”云砚君会意,却不免在遇到长秋殿的时候,总是用得意的目光向那人看一眼。
长秋殿知道她是不好惹的人,只当没看见,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不管怎么说,云砚君生性刻薄,心思恶毒的名声倒是传出去了。外面有人传言,说她就是楚云容手底下养着的一只恶犬。云砚君对这种说法不以为意,还笑嘻嘻的在楚云容面前说,“别人都说我是你的人了,那你可要照顾好我啊。”
云容对于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有些无奈的。她因为出身世家大族的缘故,分外珍惜羽毛,其实很忌讳别人说她结党营私。但因为对方是云砚君的缘故,一脸天真无邪的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她就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驳回去。
对这个人吧,喜欢也算不上有多喜欢。不过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她都能毫不犹豫的冲在前面。以往向来是没有结过党,和宫里人不管是谁,都保持着冷淡的关系。如今有这么一个说是一伙的人在一起,竟然还觉得心里挺自在的。
她看得出来,杨曦是打心底喜欢云砚君。不是对宫妃的那种喜欢。而是像对待女儿一样。杨曦自己的女儿都温和而又隐忍。他骨子里还是个北蛮,希望自己的女儿刁蛮而又凶狠。他用看待女儿的目光看待云砚君,因此才对她分外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