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先开口,“云桓之事,长公子都知道了么?”
原本该答不知的。军机大事,一介重臣怎么能比天子先知?但云兮一向磊落,并不打算欺瞒,只轻声道,“前些日子,皓雪传讯,已经知道云桓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慕大夫有信过来,已经知道人不在了。”
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事情,数月之前天启一别,便能感觉到云桓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只是做兄长的,总难免将事情往更为乐观的方向去想,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竟然这么快。
慕大夫信里还说,如今气候炎热,扶灵北上困难重重。葬礼如何办,若是与天启商议,往来耗时甚久,徒添烦恼。不如就葬在南境吧。那也是云桓的意思。
当初皓雪与君玉传讯的时候,云兮也在身边,悲痛之后,便问皓雪,云桓可曾留下什么话,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皓雪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嘱咐郡主和鹤龄的那些话,都呈奏给天子了。其他一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到这里,皓雪却是忍不住哭了。剑灵的寿命有成千上万年。但一生却只有一个主人,能陪伴主人的,也就这短短数十年。却是没想到,跟云桓的缘分竟然这样短,不过十余年罢了。
皓雪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以命换命为云桓续命。云桓却笑着拒绝了。
他说做一柄剑的日子也苦,名剑老于匣,从此千万年寂寞,等有缘人唤醒,他不想要那样的人生。只是可惜,还这样年轻,就得永别了。
云桓说,此生飘零亦久,亲友多半泉下。这样想想,阴曹地府竟多故交,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来是没有来生了,若是真有的话,来生倒想变成一棵树,被人砍去,做一只船,然后去海上航行,行到不堪再用之时,大概会变成朽木,被砍做柴薪,能做几餐饭,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临终之时,尽是这样的胡言乱语。皓雪那会儿忍着不哭,不想让他难过,谁料到他说出的话,字字锥心刺骨。令人悲从中来,无言以对。
人已经不在了,更重要的是南境局势,幸而宁王两年之前就已经去了南境,如今经过一些历练,多少能顶点事情了。皓雪虽然悲痛,也愿留在南境,为宁王做副将。
南境防线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不必担心。
葬仪的事情,亦不必再议。杨曦之前想着,追封护国将军,由国库出资,礼部主事,在天启京中大办丧礼。
云兮思索许久,拒绝了。
不是不想为云桓补偿,也不是云桓不值得如此铺张。只是尸骨已然入土为安,更何况慕大夫之前说过,云桓的心愿,便是葬在南境。
埋骨他乡虽然凄凉。但那里毕竟是他守护多年的地方,随他也好。
葬仪的费用什么的,若是国库愿意赐下银两,不如充作南境的军费。这样的话,云桓在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感念君恩。
杨曦道,“朕又何德何能,值他鞠躬尽瘁。”
云兮说,“陛下有这番心意,楚家人就甘愿为陛下征战四方,万死不辞。”
云容坐在天子身后,想劝几句,终究说不出口。
这一辈排在她前面的,终究只剩下两个人了。
痛彻心肺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
云桓死讯在前朝公开,天子恩旨,追封护国将军,世袭罔替。
因此云桓之子,未及弱冠的鹤龄便领护国将军冠带。言官哗然,杨曦却也只是置之不理。
人是安葬在南境了。因此倒是让礼部松了一口气。长公子悲伤过度,近一个月未曾出府不说。天子亦饮食减半,身着丧服,摆出一副居丧的姿态。若是扶柩上天启,那岂不是要满朝文武为这一个年轻将军披麻戴孝?
幸而不至于此。但即便如此,天子对楚家的看重,依然让人瞠目结舌。
云桓之事告一段落之后,云桓之妻清河郡主上宫求见容妃,云容自然是见了。
郡主人尚且年轻,已经多年未曾与云桓一起生活了。原本以为感情恐怕早就已经淡薄。如今见她一身黑衣,脂粉不施,容貌清减之外,更添几分憔悴,那悲痛之意,竟然是掩饰不住的。
云容在流华殿内,令人将殿门掩上,坐在窗下,陪郡主说话。无外乎都是节哀顺变之类,又说郡主人尚且年轻。往后该为自己打算,日子还是要接着过的。万不可悲伤过度,损伤身体。
郡主听了许久,轻声道,“我与云桓,夫妻多年,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多吧。”
“南境战事紧迫,也是无可奈何。听说郡主不适应南境的气候,因此一直居住在天启。”
“那地方毒瘴丛生,南境兵府的军人,都得靠草药撑着,鹤龄那孩子生的娇弱,我也是为了孩子。更何况,他也从来都不需要我。”
“怎么会呢?四哥一向敬重郡主。”
“我是他的正室,然而你们楚家人还有北堂剑灵,并肩作战的情谊自是非比寻常。那个时候看皓雪在他身边的模样,我就觉得,也许他需要一个妻子,也只是需要有人为他生一个孩子罢了。”
云桓怎么想的,云容不得而知,只是为这几句话勾出心事,心想杨曦那个人,养着这么个偌大的后宫,其实也就只是需要有人为他生下一个孩子罢了。偏偏还那么多人趋之如鹜。真是可笑。
皇宫这样的地方,待久了,连心都变得扭曲起来了。
只能睁眼说瞎话的劝下去,“楚家人人都有剑灵,长兄身边有君玉照料,依然对平安公主一往情深。夫妻是夫妻,和兵器毕竟不是一回事的。”
昭阳殿主雪鸮,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兵器。然而却踩在六宫粉黛的头上,她这些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清河郡主说,“我嫁到楚家这么些年,这心早就磨成灰烬了。所谓护国将军,无外乎是多发些薪饷。我们难道还缺那些银钱么?我只是担心那个孩子。云桓不在了,他就把这位置给我的孩子。宁王如今还在南境顶着。我是没话说。你们楚家人都是这样的么?等到有一日需要这个孩子的时候,难道要把他也推到战场上去么?”
云容说:“我不知道。”
如今在南境顶着的,可不止宁王。还有平安公主生下的玉隆儿。如今看上去,似乎三大边防都不缺人。就算缺人,也不至于可着姓楚的做炮灰。但将来,又有谁能预料呢?
功勋武家,以楚为首。代代外戚,地位等同于宗室。可如今楚家人一辈一辈的死在战场上,都快死完了。楚云容不过是深宫之中一个女眷,她又能做什么?
不如像薪柴一样,将自己投身在战场上烧成灰烬算了。如果当初死在朝露之城的是她,不知道那位驰骋天下的女武神活到今日,能不能力挽狂澜。
她不知道。只是活下来的是她,所以责任只能由她来担。楚家这一辈,战场上能打仗的不少,宫里人却只有她一个,不得杨曦倚重,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清河郡主道,“娘娘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娘娘是这孩子的姑母。他的伯父是冷酷无情的人。今上天子,连自己的女儿都送上战场了,我还能说什么?鹤龄喜欢练刀,我不愿违逆他的意思,把他从武将逼成一介文臣,可是现在,看着他的模样,我不敢想他将来会葬身何处。”
云桓的葬礼,云兮没有去,清河也没有去。
南境太远了,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气候也不好。以云兮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走这一趟。北境的楚云清与楚涵不能擅离防线。云容内宫正妃,亦不能轻易前往南境奔丧。至于鹤龄,虽然有心想让他去父亲坟前叩首。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放心。
更重要的是,她怕,她害怕这孩子离了天启,一路南行,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会接替他父亲的位置,最终葬在同样的地方。而远在天启的亲人,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能。
一代名将,最终沦落到如此凄惨境地。她以为这么些年的夫妻情分早就淡了,可如今夜夜惊梦,见到的,都是云桓苍白又无血色的面孔。想想上次云桓返京,一次都不曾踏足郡主府。想必那个时候就早有预感。知道时日已经不长久,因此不愿多留牵挂。
眼泪已经流的够多了。她今时今日坐在这里,想要的就是一个答复。她想要这位楚家出身的宫妃想想办法。除了这个人,她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谁能同情她的处境,能为她保住她的孩子了。她早已不爱云桓。但鹤龄,是她的骨肉,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寄托。
云容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倒是已经想了一条对策。
她对清河郡主道,“鹤龄眼下还不满十岁,等他再大一些的时候,就让他进内宫讲武堂读书吧。”
清河郡主有些不解的看着云容。
云容说,“进讲武堂,白日学兵略战策,功课之外,就跟着云皓习武吧。他刀法不错,是该有个好师父教起来。云皓如今总领内廷兵权。由他带着鹤龄。等到鹤龄年岁大些。就把内廷的事情交接给他。若是边防有什么事情,云皓也可以替上。”
也算是条出路。郡主谢过。先离去了。楚云容独自一人坐在落日的余晖里,直到夜深人静。
这深宫寂寞,日子也太难熬了一些。若是可以,她还真想去趟南境,哪怕就只是给云皓扫扫墓,全了这一场兄妹缘分。
可是她不能走。只因她不是楚云昭。所以,她不会任性妄为。她在这宫里,一日日,不曾察觉的,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牌坊。
痛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