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也不怯场。与悦华颜对坐当面，拿出协议，一条条逐步推敲起来。

　　这样的盟约，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话不能传出这个屋子，双方也只能亲自谈，谈到需要算账的时候，悦华颜拿出算盘，噼里啪啦打过，即刻就能将结果算得一清二楚。

　　打折是可以的，只要王室愿意在铁矿上让出更大的利益。眼下这门生意，也可以收敛几分，至少不将人往死路上去卖。分期也行，得加利息，具体每一年偿还多少，悦氏在铁矿上能收益几何？都是当场算出来，然后两边看过，认可之后，再接着对下一条。

　　都是精明人，好好一份盟约，被划得乱七八糟。务必要双方都满意为止。雪鸮在一旁冷冷看着，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这说到底是海境与悦氏之间的事情，她虽然插手，也只是因为她想杀东皇而已。利益上的事情，她其实懒得掺和。但她耐心极好，就只默默坐在一边，看着悦华颜与白羽争议商量。

　　她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但心里也有数。就像打仗一样，冲锋陷阵是一码事，军队里那么多人，吃什么用什么靠什么支撑着，都是需要有人操心的。当初有人在她背后，为她打点这些事情，如今楚家人丁凋零至此，怕是不能不自己上心了。

　　一个多时辰时间，终于把条款全部都谈妥了。

　　各自若是都愿意做出一些让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悦华颜起身出门，穿过两道走廊，将在路口把守的陌雪叫了过来，纸笔给她，让她把已经被涂改的乱七八糟的契约重新誊写一遍，好签字盖印。

　　白羽冷眼在一旁看着，说了句话。

　　“之前不是说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么？”

　　杀东皇原本便是凶险之事，一旦走漏风声，万一事情提前败露，恐怕在此的几个人，都会有性命之忧。

　　悦华颜淡然看着抄录文书的陌雪专注的侧脸。轻轻笑了笑。

　　“人生在世，总要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吧。阁下不就是武王的代理么？这样的事情，武王是不能亲自奔波的。我也是，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做完。陌雪是我信任的人，不能面面俱到的地方，就只能由她来代替。”

　　她说，“华颜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不多，就这一个，还请公子多包容些吧。”

　　白羽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不多会儿，陌雪将契约抄录完毕，呈递上来。悦华颜签下自己姓名，又盖上悦氏商号的印章，看向白羽，道，“我之前说过，希望武王能给小女子一些保障，就是不知道白公子此次前来，有没有带来武王之信物？”

　　白羽略微苦笑，道，“悦掌柜的要求的确是有些难了。在下虽然已经尽力，但却不知道能否让悦掌柜满意。”

　　他这样说着，拿出一只制作精巧的暗红色木匣，打开来，是红玉制成的一枚小印。白羽随手拂了下袖口，蘸了些印泥，便将那小小的印章扣了上去。

　　朱红色的印记里，是晚庭流光四个簪花体小字。

　　工艺精湛，看那刻印的手法，的确是王室所用无误。

　　白羽道，“国玺用在这种地方，基本是不可能了。这一枚是王上之双生妹妹素月公主之私印。如今素月公主远在天启，这枚印鉴，一直留在王上身边，也是个念想。以此私印签下的契约，赌上的，是王上之信誉，悦掌柜若是还有不安，也不妨有话直讲。”

　　悦华颜微笑着将契约收了起来。

　　“那位素月公主在王上心目中的地位，华颜是明白的。有晚庭流光四字作为保障，华颜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契约已成，接下来就是商量怎么杀东皇了。

　　东皇行踪不定，星岛东皇私邸坠星苑地方挺大，据说是一百零八楼。寻常人就算潜入那院子，十之八九也是迷路，根本不知道东皇人在哪儿。

　　悦华颜能找到东皇。她可以传递出准确的情报，告知众人东皇在哪儿。至于潜行入内的杀手刺客，武王手底下，应该不缺。

　　白羽道，“杀东皇这样的人，其实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武王手底下人是不缺。但能派上用场的，恐怕只有在下一个。”

　　雪鸮说，“还有我。”

　　袖里长剑的功夫，旁人尚未见识到。但雪鸮气场在这里，也没有人怀疑她的身手。

　　悦华颜道，“我这边，倒也还有一个人可用。”

　　白羽说，“若没猜错，便是这位姑娘吧。”

　　悦华颜道，“血榜排名第九，碧血不沾衣。多少算是能帮上点忙吧。”

　　白羽沉默片刻，道，“从前听说，大宗师与血榜排行第三的君子剑明月心交情匪浅。有钱的话，血榜第一的天不孤也不是买不到，为何用她？”

　　悦华颜道，“无情公子明月心，不是轻易可以请的动的人，大宗师的人情太过于贵重，华颜不敢擅自开口。至于那位天下第一杀的价格，老实说，眼下生意不好做，付是付得起的，不合算。”

　　“只我们四个人，也许也够了。”

　　白羽轻笑着，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血榜真正的力量所在，是前八位。前八个人，号称无人不杀。按着排位算价格，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八位以后，不过是后备。未经血榜之主的允许，是不能擅自接生意的。

　　至于血榜之主是谁，眼下也没人知道。但稍微有些耳目的人，心里大致都还有数，这个表面松散的组织，背后是有人控制的。

　　碧血不沾衣这个名号，几乎没听人提起过，毕竟是排名第九，已经出了王牌的范围。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除了血榜之上八位王牌，她在整个血榜的后备杀手中排行第一。前八位只要死掉一个，立刻就能补上，这样想想，这位也算不错了。

　　凑合着使罢了。

　　悦华颜道，“血榜的根基在海境，作为海境之主的武王，难道和血榜上的诸位杀手没些交情么？”

　　白羽轻蔑的笑了笑。

　　他说，“交情总归是有的，但生意人无利不起早，未必值得信任。更何况，一个人身后纵然有千军万马，也难免会有孤军奋战的时候。能信任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罢了。”

　　武王也曾经有过自以为自己权势在握，无人不可用的时候。但海上流亡的那段时间，已经让他开始改变了。

　　雪鸮说，“有我这柄剑在，还怕什么？听说明月心是杀手之中的第一剑，倒是想跟他比划比划。”

　　“且办完正事再说吧。”

　　白羽如今跟她熟了，也懒得客气。

　　雪鸮的剑法他是见过的，细想一下，若是真去和明月心比划，倒也不落下风，有个实力血榜第三的剑客。再加个第一候补，内应悦华颜，还有他自己在外场运筹帷幄，这一局，也确实值得一搏。

　　满月之夜，便是东皇召悦华颜入坠星苑侍奉的日子。

　　黄昏日落之时，悦华颜在梳妆，雪鸮也在整理装束。

　　都是在同一个房间，白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她们做准备。

　　陌雪照应着悦华颜，帮着她将长发挽起，玲珑珠翠上头，眉眼细致描绘，像是在绘图，一笔一划间，美人便如同自古画上走下来一般，渐渐生动起来。

　　白羽在一旁说，“这就是东皇喜欢的模样么？要我说，东皇眼光不怎样。你素颜的时候要好看得多。”

　　清水出芙蓉，何必多颜色。

　　悦华颜说，“他喜欢包装精美的物件，摔碎的时候，心里会比较痛快一些。”

　　精致华美的妆容，与层层堆叠的鬓发与珠翠，还有满绣的罗衣，都会在他手上被撕碎。他喜欢别人为了注定要碎裂的东西而付出代价。代价越高，他越是心满意足。

　　而另一边，雪鸮的准备，也没简单多少。

　　先是穿了素白色的单衣，然后便是二指宽的布条，一寸寸的缠了上去。

　　她要和陌雪一起扮作侍从混入坠星苑。必然是会被搜身的。换了薄柄的长剑，和别的一些短刀一起，裹在了大腿与腰身的位置。

　　一身钢刃，长发里只插了一枝银簪，簪尾数朵梅花。

　　没有别的兵刃可用的时候，这枚银簪，也算得上是兵器。

　　悦华颜在一旁看着，轻声道，“这是海境刺客的装备，姑娘是朱雀皇朝中人，怎么会这些？”

　　雪鸮说，“从前有人教过我。”

　　至于是谁，她就没有再细说了。

　　在北境的时候，见过素月入辽阳城之前，这样整理过一身的装备。

　　她是剑士，不是刺客，按说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但是当时看素月这一身整的利落，便好奇多问了两句，素月就十分耐心的教了她一遍。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一种怯生生的感觉，像是一阵风都有可能伤到她，但若论起性情，却是极其温柔细致的。

　　陌雪帮着悦华颜整装完毕之后，就开始收拾自己。她所带的兵刃，却与雪鸮完全不同。

　　都是短兵器，暗器也揣了不少。她原本是用剑的人，却是一柄长剑都没有带。

　　因为已经知道她又聋又哑的缘故。旁人也没有问她。

　　暮色渐渐落下，天边月慢慢升起。白羽提起素面绘美人纱灯，前面引路。四人抬的小轿已经在府外停着了。轿帘是浅绯色，说不出的娇媚。

　　然而他们这一行，是去给东皇送葬的。

　　也许黑色更为相宜吧。白羽这样想着，将手中纱灯交给坠星苑的侍从，一步一步，退到府门前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