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心原本在外面等她，这会儿连忙上前，帮她将白狐披风扣上。方才出门的时候，天空便有几分阴沉，这才没多一会儿就下起细碎的雪片来。

　　不是很碍事，但雪片落在肌肤之上，转瞬即溶，寒冬里被那凉气沁着，还真有些不大好受。

　　婉心已经将白底落梅花的伞撑了起来，为她遮挡风雪。只是这样天候，终究不该在外面久立。楚云容低声吩咐道，“我们回去吧。”

　　婉心应下，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用斗篷裹好，跟在她身后打伞，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她们所居住的素心阁，入内打点完毕之后，婉心才问道，“王妃要同华妃打探的事情，有结果了么？”

　　楚云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位华妃，倒也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婉心笑了笑，道，“要说聪敏灵慧，没有人能比得上咱们家那位太子妃娘娘。华妃出身儒门世家，若是真有手腕，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些年，依然是个侧妃。”

　　“我却是不敢小瞧她，但还好，看来她也并不想存心为难我，我所要的答案，已经知道了。”

　　但却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以帝都天启公卿的立场来看，朝露之城叛变，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这种时候，与楚云昭相关的人，大概都会受到株连。

　　杨曦声称养病，却不在王府之中。他身为郡王，也许有千丝万缕不可告人的事情必须掩人耳目亲自前往处理。但既然是这个时候，只凭着女人的直觉，楚云容便猜得到，他绝对是在朝露之城。

　　依然不死心，想要为楚云昭挽回么？无论是她的兄长，还是她的丈夫，心里向着的，始终都是那个从小到大惹祸不断的楚云昭。

　　容貌出众，出身显赫，十年为国征战，奔波劳碌，也许都足以构成楚云昭招人心疼的理由，而与之对应的，便是那个人的暴虐，傲慢，以及固执。

　　楚云昭之尊严不可冒犯，因此任意妄为，践踏宗室。一再对摄政亲王无礼冲撞，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正义。

　　并非为自己，谋逆作乱是诛九族之罪，如今楚家命脉便握在摄政亲王手中，若是楚云昭束手就缚，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但那个人若坚持顽抗到底，其他人便得自谋生路了。

　　心中盘算着，不免有些忧思满怀，她随口问婉心，“婉心啊，若是有一天，我犯了什么大错，王爷生气要杀了我，你又该怎么办呢？”

　　婉心慌忙跪下答道，“婉心是主子的人，若是主子有什么罪过，婉心甘愿代主子一死。”

　　楚云容轻轻的笑了笑，说，“你倒是有心，可惜了，身份贵重之人若是铸成大错，旁人便是有心替死，怕也是无法挽回。”

　　与婉心，原本是主仆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仆人代主子去死，虽然不人道，但说出来，也是算得上是忠义。她与云昭是家人，同生共死也是应该的，但家族在前，她就算无怨无悔想要替楚云昭一死，楚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保得住么？

　　楚云容毕竟不是上战场的人，以云昭的性格，将天地看做棋盘，只要能战胜，死多少人都无所谓。但楚云容注视眼前，一个人都不愿放弃。

　　道理无外乎是用来说服自己的，至于为什么那么做，也许最为简单的原因，就是自己想要那么做吧。与大义无关，与别的什么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云容从榻上起身，对婉心道，“打点行装吧，反正王爷如今不在府中，也管不了我，我心中不安，倒不如出去走走。”

　　婉心应了吩咐。问她，“我们要去哪儿？”

　　楚云容道，“朝露之城。”

　　她轻轻的笑了笑，然而眼神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她说，“我那位三姐，既然在那座城里整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这个做妹妹的，若是不亲自过去看一看，岂不是太过失礼。”

　　婉心并不多问，只立刻动手，为她打点行装。

　　楚家人多数习武，无论男女，身边都有以心血养出来的兵器之灵，侍奉起居，并肩作战。

　　太子妃云萍与六小姐云容却都是没有的，因为两人都不习武，所以难以找到趁手而又心意相通的兵器，因此驯养剑灵之事，也就慢慢搁置了下来。

　　楚云容不习武，对兵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执着，但却始终觉得，身边没有剑灵，是件颇为遗憾的事情。

　　剑灵忠心耿耿，完全与主人一条心不说，毕竟是妖灵之身，可以做到许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再者，心思通透，武力强悍，相貌一般还十分美好，当初若是太子妃身边有这么个灵体在，也许，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算计，以致年纪轻轻便因病早逝。

　　因为知道她心中有这么个遗憾的缘故，婉心对待她，分外尽心竭力，盼着能将她心里的遗憾减少几分。这些她都是懂的，但即便如此，想到大哥身边的君玉，还有三姐身边的藻雪，心里还是很羡慕。

　　幼年在家的时候，没事总盯着藻雪看。剑灵有异于人类的浅灰色长发，还有冰雪一般清透的雪白肤色，以及色泽极浅，宛如水晶一样玲珑剔透的双眸，尤其是沐浴过后，身穿一件白色素衣，任由浅灰色长发散落在背上的样子，若是生而为人，恐怕是要覆灭一个国家才能罢休的。

　　过于美，终究不祥，就像楚云昭一样，容貌太过绮滟，美则美矣，想起来的时候，心中却总是莫名的，生出几分畏惧之意。

　　世子杨佑围攻朝露之城，已经有半个月时间。

　　楚云昭是擅于进攻的人，向来用兵比较急。若是按照她从前的打仗方式来推断，这种时候，恐怕早就冲出城决一死战了，像这样一攻一守，来来往往打了十几二十天，简直就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偏偏还攻不进去。他带着数倍于朝露之城守兵的军队枯守城外，原本是打算不论成败，只求速战速决的，如今拖延这样久，不免也生出几分焦躁来。

　　起初是曾经猜测过，也许楚云昭根本就不在朝露之城。但前几日又在城楼之上，见到楚云昭一身甲胄的身影。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让杨佑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了。政敌是政敌，但毕竟，那个女人，也是他好友的妹妹，他在心里，隐约还是留了三分余地的。

　　偏在这个时候，副官来报，说有人拿着楚家的令牌求见。

　　杨佑惊讶了一下，这种关键时候，若是有楚家人来见，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云兮了。

　　心内犹豫了一瞬，云兮如今重病，若是派人前来谈判，无论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他也许都无法拒绝，但想到他那位父王之强硬立场，他其实也不能随心所欲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原本是不自由的人，早知会有今日，也许当初不做好友还能好一些。

　　他也就思索了那么一个片刻，接着便道，“先把令牌呈进来看看吧。”

　　看云兮给对方的是哪一枚令牌，基本就能猜测到云兮对此次商谈有多看重，然后，便可以考虑如何应对了。

　　他却未曾料到，收进来的令牌装在一个红色的绣花锦囊之中，打开来看时，见内中一块小小的翡翠玉牌，正面是楚家银蟒家徽，背面角落处，却刻着小小一片花纹，仔细辨别，依稀便能看得到，是浮在池塘中的水草。

　　杨佑一看便明白了。

　　水中浮萍，那是太子妃楚云萍之令牌。然而太子妃已然仙逝，临终之前，只见过靖王妃楚云容一个楚家人，她的令牌在楚云容手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楚云容自己也有表明身份的令牌，带太子妃的玉牌来见，恐怕是为了掩人耳目，见侍从传话的态度，显然并不知道来人就是靖王妃。

　　杨佑传令，让使者入内相见，语气寻常，出入的伺候人并不觉得有什么。

　　楚云容孤身一人入内，只见她一身男装，素颜束发，伸手将头上兜帽摘下来，露出净玉一般的面孔。虽然风尘仆仆素面无妆，但杨佑还是一看就认了出来，眼前这位，正是昔日在楚府见过的小女孩。

　　当年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也是别人的妻子了，居然还为了家族之事四处奔波，不由让人心生感慨。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云容，云容却似毫无察觉，躬身道，“楚家第六女云容，见过圣武王世子。”

　　杨佑道，“靖王妃有礼了，不知王妃今日来小王之军营，有何见教？”

　　云容微微抬头，道，“小女子今日前来，是以楚家女身份而来，与靖王爷全无关系，就算有什么话，也是传达楚家长公子云兮之想法，希望世子能理解。”

　　杨佑叹一口气，道，“是吾亏欠云兮，只是不知，有何紧要之事，竟然须劳动靖王妃亲自前来传话？”

　　云容神色低落，道，“世子也不必说什么亏欠，圣武亲王府与我楚家积怨已久，各有得罪，未必全是世子之错。楚家人虽众多，但能明事理，可以冷静下来与世子谈判的人却没有。就算是兄长云兮，也难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感情所左右。因此，云容自告奋勇，前来与世子一谈，只为解决朝露之变。”

　　“此事或许该先与楚云昭商议，若是六小姐可以说服那位楚帅让步，束手就擒回京请罪，之后才可能有谈判之余地。”

　　并非刻意为难，已经到了出兵平叛的地步，要想和平解决，那只能让被视作叛逆的那一方认罪，否则的话，杨佑没有撤军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