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没有想到，竟然是在这个时候提到楚云昭的事情。

　　杨曦看着云容生产之后冷汗淋漓的苍白面孔,不由间想起当年。朝露之变的时候，云昭在最后时刻，重病在身面无血色，却依然倔强凛冽的神态。

　　纷纭往事瞬间在脑中过了一遍。杨曦怔忡着，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云容这话说出来，是不是故意噎他的，在这种时候，他也没有计较的心情了。

　　只是迟疑了片刻之后，说，“就叫他长生吧。不求别的，能平平安安就好。”

　　又低头轻笑着，自嘲似的说了一声，“阿昭也算是个好名字，只是没有什么意思。男孩子怎么可以跟姨母取一个名字呢？更何况这名字毕竟是先皇御赐的，贸然拿来取用也不大好。”

　　啰啰嗦嗦的说了这一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怎样。

　　却听云容气息很弱的说了一句，“长生就长生吧。其实也挺好的。”

　　这句话说完之后，云容就偏过头去，不知道是累还是怎样，静静的闭上了眼睛。并没有再说话了。

　　长生因为早产的缘故，身体非常虚弱。因此暂时就在云容所居住的流华殿养着，一群乳母医官，在身边伺候着。

　　偏偏在这个时候，与书公主自北境那边寄来信件。说是前一年冬天的时候，为慕容将军府生下了一个小女公子。那孩子似乎是继承了母亲的体质，又兼早产一个多月的缘故，身体非常虚弱。大夫们都说天气和暖的时候，还能略微好一些。然而北境毕竟严冬漫长，如今盛夏已过，马上要入秋了。小女公子又染上了风寒。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再在北境那种风霜酷寒的地方待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因此同慕容府老夫人商量过，想要将小女公子送到天启来照管。

　　说是送到南朝天启，其实也就是要放在宫里养育的意思。听送信过来的人说，慕容家那位长公子，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娶在府上，虽然是侧室的身份，但因为是主公心上人的缘故，地位甚至越过正室。从前娶辰公主过去的时候，因为辰公主是主公的妹妹，深得老夫人宠爱，因此并没有让那位名为千秋月的侧室进门。辰公主过世之后，长公子便有些无所顾忌了。与书公主在北境举目无亲，无所依靠，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因为是政治联姻的缘故，双方起初就是不愿意的。长公子又心有所属，性情上来说，无论如何两个人也合不来。虽然以与书公主高贵的身份，不至于受到冷待。但孤身一人在别人家里过日子，处境也是凄惨。更何况与书公主有些先天不足的缘故，当初生下这位小女公子，也已经到了极限。怎样都无法支撑下去了。这次说是要把小女公子送过来，一方面是有些和慕容家那位长公子怄气的意思。另一方面，便是希望这孩子能在宫里养着，往后她也好借着看孩子的名义回返天启，若是可以不回去，就不回去了罢。

　　给杨曦的私信里，很是写了一番让人看了就觉得难过的话。与书公主说，小时候曾经与母亲在梅林的清溪侧畔玩耍，见到见到清澈的水流之中，有种非常透明的小鱼，若不是日光正好映照的缘故，就根本看不到。在水流稍稍急促的地方，小鱼尽量地向上游，用力摆着尾巴却游不动。幼年的时候，在一旁看着就觉得非常趣，又替鱼儿着急，因此对母亲说，咱们帮帮它吧，把它捞起来放到上游去。母亲说，不要管它。它想要游就往上游，要是觉得累了，就自己游下去了。如今相隔多年，不知道那些小鱼长得怎样了，有没有终于游过激流？又或者，已经被溪水冲刷到了看不见的地方？真想回去看一眼啊。

　　与书公主原本并不是个消极的人，但这些年来所受的挫折，让她觉得冥冥之中的命运实在无法抗争。她有点想要迁就慕容家那位长公子，因为两个人毕竟是夫妻，按着婚姻的习俗，要在一起渡过漫长一生，照这样下去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或许稍稍让步，就能合得来了。可委曲求全的让步，真能让自己的日子变得好过吗？在北境那严酷的天气中，一年没有什么原因也要病四五次，更何况总是心境郁结着。或许命不长了吧，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作践自己的心情呢。

　　她说，若是命不长久的话，或许最终的心愿，便是能在母亲死去的地方死去吧。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这样的话看在眼中，哪里有不痛心彻骨的。公主此次其实是已经破釜沉舟了。送信的人离开之后不久，她担心上书被拒绝，就让乳母与当初跟随她去北境的女武卫们先护送着小女公子离开了慕容府，此时虽然杨曦刚收到消息，但听驿站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小女公子已经过了龙门要塞，入关来了。

　　如今只剩下公主自己一人留在北境了。

　　慕容老夫人虽然同意先将女公子送回天启照料养病。但公主毕竟是和亲而来，若是擅自回天启，怕被外界的人误以为是和离，因此只能先留在府上，等天启这边的消息。

　　杨曦叹口气，只能先将六庭馆主楚君仪叫到内殿来，商议这件事情。

　　在宫里养育已经出嫁的公主生下的孩子，于礼不合。但所谓礼法，也总有可以权宜应对的余地。比如与书公主的孩子，既然因为生病的缘故，接到宫里来休养，倒也并不是需要坚持拒绝的事情。六庭馆御部那边走个流程，这孩子也就留下了。既然是内廷的事情，用不着知会外朝，就好办的多。

　　杨曦真正在考虑的，是将来有没有可能将公主一起接过来。当初联姻，是为了让公主生下慕容府的继承人，为鲜卑与华族的盟约奠定千秋万代的基础。然而如今，慕容家长公子的心既然不在公主身上，公主又病的厉害。实在不忍心再勉强下去了。

　　逆水之鱼那些话写进了他的心底。他在想，当初淑妃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带着孩子在溪水之畔嬉戏的时候，一边看着那些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过水流的鱼群，一边想难道命运就是如此无常？

　　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或许终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淑妃或许就是最清楚这其中的苦楚，所以才因为公主远嫁的事情深受打击，导致两人最终决裂，再无回寰余地。

　　他不想让公主与淑妃变成同样的命运。此时此刻，想到当初的决定，其实已经有些懊悔了。因此便和楚君仪商议，不然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公主接回来吧。

　　楚君仪微微摇头，说，“陛下，来日方长，眼下不是时机。”

　　北境尚未平定。一纸盟约在战火之中脆弱到不堪一击。这个时候若是想要迎回公主，怕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南境目前也陷于战局之中。不能不谨慎考虑。

　　杨曦沉默许久，只得说了一句，“教母所言极是。”

　　自然是为了大局，句句都是忠君为国之言。听不听得下去，也得受着。

　　又说，“那就先这样吧，等那个小女公子接回来了，就先放在流华殿，和权妃的孩子一起照应着吧。”

　　能一起长大就好了，虽然差着一辈，但毕竟年岁相仿，若是一起长大，想必能玩到一起去。

　　又随口问了一句，“那个孩子叫什么？”

　　名字是慕容府拟定的，当初也曾经呈递内廷审批过。因为那会儿杨曦尚在南境出征的缘故，六庭馆便代为允准了。之后杨曦从南境回来，需要处理的公务简直堆积如山，这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便被忽略了。因此直到如今，他自己第一个外孙女叫什么，他竟然还不知道。

　　印象里与书公主也才十多岁的年纪，不大点儿的身量。怎么就做母亲了呢？岁月的流转，还真是不由人啊。

　　楚君仪也没说什么，只是恭谨的答到，“小女公子的名字叫慕容荻。”

　　慕容家出生的孩子，当然是姓慕容的。荻是沙漠中生长的禾草。取这样的名字。或许就是希望女公子也有那样旺盛强悍的生命力吧。

　　没过几日，女公子便到了，送到流华殿之前，便让医官们仔细查看了一下身体状况。或许是长途跋涉以至于疲累过度的缘故，这孩子哭得非常厉害，人又很瘦的缘故，看上去娇弱的厉害。

　　说是已经一岁多了。乳母说他不怎么喜欢吃奶，因此长得慢，看上去还是小的很。和刚出月没多久的小殿下放在一起，看着也没大出多少。

　　正说这些的时候，流华殿那边的婉心过来了。说是权妃娘娘想要见见孩子，问这会儿能不能来持中殿。

　　她是殿上人，有随时出入持中殿的特权，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客气生疏到如此地步，连往来都要问一句了。

　　杨曦说，“你回去跟权妃说，不必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