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说,“若是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只能说是云容处事不周,云容无话可说。”
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她多少明白杨曦的性格。若是动雷霆之怒,也就罢了。越是这样平平静静的说话,恐怕心里情绪越是激烈。对方毕竟是天子,此时此刻,她不敢辩解。
杨曦又道,“清容告诉朕,当初朝露之变,是你曾经见过云昭最后一面,见过你之后不久,她便自裁谢罪了,这是事实么?”
云容愣了一下,她拼命回想当初自己去朝露之城的时候是否有见过慕清容,可是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起来。只记得最终与楚云昭说的那些话,字字诛心。
她认为自己没有错,楚云昭当初若是执迷不悟,最终结果不仅仅是败亡,甚至会让整个楚家百年武勋毁于一旦。但这些话若是说给杨曦听,他能宽容以待么?
再仔细想一想,当初她入朝露之城,圣武亲王世子就在城外屯兵,王世子是看着她进去的,此事恐怕无法否认。
想清楚了,云容抬头道,“是这样没错,当初姐姐困守于朝露之城,我见她一面,难道有错么?慕首座认为姐姐的死与云容有关,那也只是猜测,陛下这般信任慕姑娘,难道不能给云容一点点信任么?”
杨曦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发间,一伸手,便将那枚乌木簪子从她头上抽了下来,青丝流泄满背,她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杨曦。
杨曦说,“你当初对她说了什么,未必只有你自己才知道。雪鸮如今还在,你要朕去问她么?”
云容看着他,终究没办法将这话再接下去。
她说:“前尘往事,终究已经成了定局,陛下又想怎样?”
杨曦怒极,只冷笑道,“朕早就知道,不该留你这个蛇蝎毒妇,你连亲姐姐都能狠心下手,朕当年一时心软,留你一命,到此境地,是朕害了清容。”
云容凄然笑道,“陛下与云容既是夫妻,又是君臣,臣妾在陛下身边陪伴多年,终究不及姐姐。臣妾不敢怨,只问陛下一句,陛下真是这样想么?”
杨曦握着手中的乌木长簪,轻声道,“你处心积虑,穿她的衣服,戴她的发簪,一心想要取代她的位置,可是在朕心里,始终只有她。”
云容看着杨曦,眼神一点点凉了下去。
“陛下,你是在害怕,你怕你会忘记她,你怕你负了她,所以才会这样对待我。从始至终,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每一次都是自省,她这么些年,几乎从未顶撞过杨曦。但此时此刻,一腔热血涌上来,逼着她把心中所想全部都说了出来,她说,“若说我做错了什么,恐怕也只有一件事,我错在我不叫楚云昭。可是你们俩相识在初,最终却不能走在一起,难道也要怪我么?”
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句里吼出来。杨曦看着她,眼神悲凉。
“是,你说的没错,你错就错在你不叫楚云昭,你不是她,然而你身上,却处处都是她的影子,那日你册封权妃,一身红衣向着我走过来,我以为是她回来了,我以为她总不会抛弃我的,可是走到近处,看到的却是你的面孔。”
那一刻的失望,让他心内疲倦到几乎支撑不住。阿辰不在了,雪鸮也去了东海,就算没有去又怎样了,魂兮归来的那个人,也不是楚云昭。
在他身边,与楚云昭有联系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确实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彻底忘记那个人,若无其事的,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他们不曾遇见过一样。
杨曦天性如此,一生只爱这一个人,这个人不在了,他的漫长余生,都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忘记,一刻也不要忘记。
执念过深,已经成为魔障,此刻看着楚云容的面孔,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不曾看透这位权妃。
杨曦说,“你回楚家去吧,朕这些日子,不想再看到你。”
云容道,“陛下是要将我驱逐出宫么?”
杨曦说,“你要这样想,那就是吧。我不想再见到你。留在这宫里,对你也是折磨。”
云容起身,恭恭敬敬一个大礼之后,她对杨曦说,“楚家本朝无弃妃,云容是第一个。”
她是生性好强的人,颜面扫地到这种程度,简直不知怎么跟家里交代,但就算强忍着,也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了。
她说,“云容今日奉陛下御令离宫,陛下认为云容害死姐姐,云容却不能认。陛下与云容多年相处,不曾得到陛下的信任,是云容无能。云容不求别的,宫中腥风血雨,只求来日,陛下若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对云容不利的话,想想云容这么些年的忠心,离去这一刻的恭顺。便不要立刻就信,多想一想吧。”
杨曦沉默不语。
这话不必楚云容自己来说。方才孟知秋言之凿凿,就说章珂月说对慕清容用刑,是受云容指使。杨曦当时听到,心中暴怒,但看见云容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他自己不会相信,云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会不会这么恶毒,倒不一定。但至少,她没有这么蠢。
楚家人也不会让她干出这样的蠢事。
宫中三正妃,到今日,三去其二了。
杨曦倒是不在乎,三千佳丽中,无一是故人。人多人少,他都无所谓,人少一些,他还觉得心里清净些。
如今慕清容身受重伤,还在持中殿内躺着,他的心思,全在慕清容身上了。
慕清容此刻还在昏迷着,御医所得人已经过来看过了。受刑的膝关节是受伤最严重的地方,固定碎裂的骨头的时候,因为会很痛的原因,给她喝了麻拂散,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人已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杨曦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孔,心里也十分难过。
想起的,却是昨天深夜,他带兵提剑强行闯入慎刑司,将刑台木架上奄奄一息的慕清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陛下,您不该为清容而来的。”
只为那一句,他险些潸然泪下。
杨曦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怎么配让别人如此忠心对待。慕清容伤重至此,竟然还在为他忧心。他不知该做什么,才能回报这样的心意。
楚云容走了没多久,他还在殿内思绪万分,偏偏是这个时候,殿外又有些动静。
杨曦听说,是楚云皓来了。
既然是内廷龙禁尉大统领,也无须刻意回避什么,杨曦起身出来开了门,就在回廊上见楚云皓。
楚云皓的性情,向来是有些单刀直入的,开口便道,“我听说我六姐要出宫。怎么回事?”
出入内廷,总要通过侍卫的。楚云皓第一时间知道此事,也不奇怪。
杨曦问,“她怎么对你说的?”
楚云皓说,“谁知道她怎样想的,我跟她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说话也不投机。她就算心里有事,也未必会与我商量,还不如过来问你快一些。”
杨曦想了想,也只是对楚云皓说,“这些日子宫里事情多,她留在这里,也只会被人针对,不如出去避一避。”
若是过来问的是云兮,倒也不妨有话直说。他与云容之间的事情,云兮多少知道些。但面前是云皓这直来直去的少年,杨曦反倒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云皓到底耿直,听他这样讲了,也没打算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又问,“慕姐姐怎样了?”
杨曦松口气,便告诉她,“喝了药睡了,还没醒。”
云皓听了,点点头,神色里也有几分忧心忡忡。
“我看她是真伤的挺重,我自小在军中摸爬滚打,也不曾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这样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个丹药瓶来,说,“这个是玉阳花露,慕神医配的,说是用玉阳江边的桃花和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材一起配的。玉阳江边生气极剩,据说桃花树砍下来,十天半月都不会枯萎。因此用这个药的话,伤势会恢复的快一些,我也不懂,你回头将它拿给慕姐姐吧,或许她用得到。”
这一瓶药拿出来,他都有几分心疼。玉阳江边桃花年年开,慕神医却是许久不见了。这也是他手边剩下的最后一瓶玉阳花露。以前给军中受伤的兄弟用过,确实是看得到,伤势恢复比寻常要快许多。舍得不舍得的,见慕清容受伤,他便毫不犹豫的拿出来了。
杨曦将这玉阳花露收下,便对他说,“你也费心了。”
云皓说,“没关系,倒是那个章珂月,简直该死。”
杨曦说,“我知道。慎刑司这些人,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都说他是明君,也都欺他是明君,竟然将事情做到了这种地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章珂月胆敢伤害他身边最为重要的人,就要做好准备,该付出代价。
云皓告辞而去。杨曦回到内殿,继续守着慕清容。
午后的议政也免了。偶尔做一次昏君又何妨。在慕清容醒来之前,他不想再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