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亓清
“哦?还有位生面孔?”莫虚怀的视线落到戚哲身上。
戚哲回望过去,不疾不徐道:“青龙司指挥使,戚哲。”
“当真稀客,”莫虚怀眉梢一扬,“久仰。”言罢,他一拂袖示意了一下三人身边的珊瑚椅道,“坐,今日要谈的事一言半语可说不清。”
三人依言,羽阙刚坐下,未及开口,却见莫虚怀扬手抛过来一个物什,他抬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颗圆润硕大流光溢彩的珍珠,羽阙抬头,莫虚怀轻嗤一声,状似无意道:“兴承山上的事我都听说了,可惜了我的珍珠。”
羽阙眯眸笑道:“东海之主的消息就是快,既是赌约,羽阙在这儿就不道谢了。”说着,他转手将珠子递给了三愿,“呐,说好的东海最大最漂亮的珍珠。”
三愿接过来随意扫了眼,颇为满意地一点头便收了起来。
莫虚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宝贝珍珠就这么被这个不识货的东西转手送了人。
他轻咳一声:“咱们也就不用废话了,直接开始说长荷吧。”
“嗯,”羽阙点头,语带戏谑,“鲨王突如其来的坦诚还挺让人意外的。”
莫虚怀毫不在意地一笑:“我是信守承诺的人,若是长荷也能说到做到,我肯定不会在这里揭他的底,是他毁约在先,也怨不得我了。”
“是何约定?”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莫虚怀端起面前的杯盏抿了口茶,徐徐道,“这要从他第一次来找我说起。”
“十几年前,长荷为了镇灵戟来到我这海宫,他当时需要的东西不止镇灵戟,还有诛妖石和百妖冢,那时候这些东西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他要搞的是诛妖坛。”
说到这儿,戚哲微微蹙眉:“即使知道是诛妖坛,你还是让他带走了镇灵戟?”
莫虚怀望了眼戚哲,又看了眼羽阙,轻笑一声:“当真是朋友,如出一辙。”
羽阙想起上次见面时,莫虚怀那番“苍生又同我有什么关系”的高谈阔论,兀自摇了摇头。
莫虚怀的视线再次晃到戚哲身上,微微一笑理所当然道:“指挥使大人,带走了便带走了,诛妖坛什么的我又不在乎,等你们活到我这个年纪,不对,你们也活不到这个年纪,总之就是活到一定年龄,你们自然而然就发现了,别人的天下算个屁,什么最重要?”他说着抬手轻轻一点自己心脏的部位,笑意更浓,“年轻人总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殊不知人活得越久,在乎的东西就越少。”
羽阙冲戚哲递了个眼神,戚哲明了,不再试图和莫虚怀讨论这个问题,一扬手道:“罢了,继续说长荷吧。”
莫虚怀轻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珊瑚椅背上,继续道:“长荷给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换我的镇灵戟,”他眉目微垂,淡嘲道,“那小崽子,他知道我要什么,也知道我不会拒绝。”
“什么东西?”三愿微眯双眸。
莫虚怀缓缓抬眼,望向身边默然立着的柠,小姑娘垂首望着脚下,面无神情目无聚焦,他缓声道:“一瓶蛊虫,能让尸体再次动起来的蛊虫。”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地顺着他的视线往过去,羽阙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小姑娘开始就感受的浓浓的不协调感.......原来如此。
“她会再一次动起来,说话,行动,就像活过来了一样,但尸体就是尸体,她没有生命,没有心,她的所言所行只是受蛊虫支配而已。而蛊虫只要喝了谁的血,就会按那个人所想调动这具尸体。”
羽阙的神色有一瞬的复杂:“所以那蛊虫是喝了鲨王的血,支配的......便是这个孩子吗?”
莫虚怀没有应声。
羽阙内心叹了口气,自己和自己的傀儡游戏。
三愿忽而出声:“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渔村的孩子——三十多年前的渔村。你们应该也知道,鲛人长到一定年龄,泣泪便成珍珠,当年,柠所在的村子看到了这其中的暴利,便大肆捕杀我的传信鲛......”
“不好意思,”三愿打断他的话,面露疑色,“鲛人再怎么说也是妖怪,怎么会沦落到被人类大肆捕杀的地步?”
莫虚怀的笑意有些晦暗:“且不说这些人类中有多少伏妖师,单是参与捕杀的妖怪就不在少数,有海里的,也有地面上的,修成人形的妖怪有了人类的思想和意志,自然也有了人的贪念,”他晃着手中的杯盏,笑意凉了下来,“在贪念面前,人和妖都是一样的货色,甚至还有修成人形的鲛人帮助那些人迫害同族......当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海水直接淹到了渔村,”莫虚怀嗤笑一声,“结果那些蠢货以为触怒了什么海神,给我送了个孩子过来,”他的目光移向柠,“柠活着呆在我身边的时间,只有三日,是个很胆小的孩子,我本来......我本来那个时候有些动摇了,村子被水淹过已经不成样子,我那时......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
“呵,可那三日之间又有传信鲛失踪,于是海水再一次蔓延到了村子,柠出现了,”莫虚怀说着,眉目之间泛起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村子里的人看到了活着的柠,执意说这便是海水再次泛滥的原因,他们告诉柠,只有献祭了她才能平息海的愤怒。我不明白,一群推着你出来送死的人,你为什么会甘愿为他们付出生命?”
“我不相信,可是她真的.......一步都没有退。”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是我杀了她。”
莫虚怀望着柠,微微蹙眉,他露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真可笑,一村子的人都没向我证明人类的力量,唯独这个孩子做到了,可我却杀了她。”
“我也说不出缘由,就只是想看到她再次站起来,哪怕是假的。”
戚哲眉目微垂:“长荷知道这些,所以用蛊虫,从你这里换走了镇灵戟。”
“不,不是换走,”莫虚怀收回视线,他依旧眉尖紧蹙,不自觉放重了声音,“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将镇灵戟拱手送人,我和他打了个赌。”他微微抬眼,“赌人类的力量。”
羽阙想起第一次见到莫虚怀时自己同他的谈话:
——无用的人类,谈什么以天下为己任,愚蠢。
他抬眼望向莫虚怀身边立着的柠,小姑娘低着头,静静地,毫无生气。
哪怕莫虚怀嘴上再怎么瞧不起人类,内心深处,也愿意和长荷赌一把“人类的力量”——只是因为曾经见证过。
莫虚怀继续道:“我知道他要设诛妖坛,我告诉他他和人类之间的争斗我会袖手旁观,但我和他打赌,他不会成功的,会有人阻止他;我告诉他,镇灵戟给他,但只是暂时借给他,若他赢了,诛妖坛一祭方圆数顷妖怪尽灭,镇灵戟便送他;若他输了,诛妖坛失败,他便要乖乖将镇灵戟给我送回来。”
“可他毁约了,诛妖坛失败了,他杀了我派去找他的传信鲛,我这次找诸位过来,便是希望能够帮你们抓到长荷,将我的镇灵戟尽快追回。”
羽阙略一点头:“那你所说关于长荷的情报是?”
“长荷的身份,”莫虚怀沉声道,“我认识他,打从他出现在我的海宫时我就确定我见过他,毕竟他曾经的主人身份太显赫了。”
“长荷还有主人?”羽阙神色一凝。
莫虚怀轻嗤一声,望着羽阙得目光逐渐深沉:“他的主人同你们羽家颇有渊源——钟磬肆。”
羽阙神色蓦然变了。
三愿和戚哲面露疑色,莫虚怀扫了眼他们二人,微微昂首:“也是,知道他本名的人并不多,他在世的时候倒是有一个诨号:十殿阎罗。”
“那个邪伏妖师?”戚哲恍然道。
“没错,”羽阙的声音沉了下来,“十殿阎罗的本名便是钟磬肆。”他说着转眼望向莫虚怀,“可是我并不知道钟磬肆还有驯妖。”
“钟磬肆被封印的时候,驯妖重伤逃掉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家都只当他死了,便逐渐不再提起,这一代一代地下来,自然就没几个人记得他有驯妖了。”
“当年钟磬肆还活着的时候我才一百多岁,那时候他闹得再厉害也只是在陆地上,没闹到我这海里来。钟磬肆这个人想法非同寻常,他觉得你生成是鱼就该当鱼,生成是兽就该当兽,你修成妖怪修成人形是在四方天地之间夺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灵力,违背了你原本的‘道’,所以他觉得妖怪都该杀;后来有伏妖师阻止他这么做,他就觉得这些伏妖师脑子有病,也该杀;我听闻这么一号思想匪夷所思的人物,来了兴致,便出了趟海见过他一面,那时候他已经有驯妖了,就是长荷,长荷那时候不叫长荷,叫亓清。”
“这个钟磬肆收有驯妖还挺让我吃惊的,毕竟他那么痛恨妖怪,可那一次悄悄去看他着实让我意外——他和他的驯妖相处的居然不错。”
“看过了也没了兴趣,后来我就回海里了,再后来,钟磬肆便让你们羽家收了。想来如今长荷设这个诛妖坛也是为了完成他昔日主人的遗愿吧......”
莫虚怀接下来的话羽阙已经听不进去了,零碎的线索在脑海中逐渐连起来,长荷是钟磬肆的驯妖,他为了钟磬肆设诛妖坛,他抓捕从三生晷归来的羽瑾城,三生晷中封印着钟磬肆——电光石光间,羽阙倏尔攥紧了手,三生晷中封印着钟磬肆!
他忽然翻出了身后背囊里的古籍,起身走向莫虚怀,莫虚怀见状噤了声,不解的目光一路跟着他晃到了自己面前。
羽阙将古籍翻开摊到青案上:“这里有一段关于三生晷封印邪伏妖师的记录,只不过是古法的文字,我看不懂;以前只觉得关于邪伏妖师的事没有人比我们羽家更清楚了,便也从来没有在意这个,今天才知道还有这么多我不清楚的事,所以说,烦请鲨王帮我看看这些,可能会有其他发现。”
莫虚怀低头将古籍拉到自己面前,打眼一扫:“这记载有些年头了,就是说邪伏妖师被封印进了三生晷,肉身已死,但神魂未灭......”看着看着,莫虚怀的神色便凝重了下来,“嘶——这后面画的似乎是一个符箓,还有些古语,不曾见过.....”
“符箓?”戚哲眉尖一颤,起身几步走过去,低头将古籍拉到自己面前,他望着那符箓细细思忖了半晌,羽阙转眼望向他:“如何?”
戚哲微微摇头:“......毫无印象,它看起来和清心类的符箓有一定的共通之处,却又完全不一样......这绝对不是我们戚家的符箓。”他说着回头问羽阙,“这后面的东西你怎么没早些拿给我看?”
羽阙轻啧一声:“起先没在意过这些,就也没想起来让你看这个。”
“等回去之后再查查吧,”三愿忽而开口,“这古籍有一定的年代,上面的符箓想必也比较久远,戚哲,待你回戚家之后找找以前的卷宗记载,说不定会有发现。”
“何必那么麻烦,”莫虚怀一挥衣袖,“这上面不是还有些没弄清楚的古语吗?先把那些古语弄清了,可能就知道这符箓是干嘛的了。”
羽阙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鲨王是说?”
莫虚怀站起身:“走吧,这东海还有比我活的更久的,我们去会会那个老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