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内线
满山的枫树红叶似火，秋风肃杀之下，零落的残叶铺出殷红的道路，少年疾步奔逃而过，落叶破碎被踩进微湿的泥土，身后还未修成人形的熊妖穷追不舍，枫林尽头道路戛然而止，少年在断崖边猛然刹住脚步，握紧了手中残破卷刃的刀，转过身来，望着熊妖的眼神中带上了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熊妖一声嚎叫起身飞扑过去，少年紧咬着牙，看准时机，一转，一顿，避开攻击错步后撤，同时横刀猛挥向熊妖面部，不想熊妖却一张大口生生咬住刀刃，饱受摧残的残刀登时崩裂，少年瞳孔猛一收缩，却在这时，残影一闪而过，熊妖身后倏尔出现一手持横刀的年轻男子，男子滞空状态下一刀划向熊妖后颈，出手干脆利落，鲜血迸溅，一击毙命。
熊妖沉沉地扑倒在地，少年惊魂未定，向后趔趄两步微喘着气，抬眼望向面前的男子，男子身着青龙司服，收刀回鞘，面色冷峻地望着自己，开口道：“是山下村庄的孩子吗？”
少年稳了稳心神，摇头。
男子微蹙了眉：“家在哪里？”
少年冷静下来，如实道：“没家，爹娘去岁害病死了。”
男子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确不像个正常人家的孩子，而且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着实要比寻常这个年龄的孩子沉稳多了；他低眼望见地上的碎刀，扬眉问道：“刀哪儿来的？”
“捡的。”
“以前跟谁练过刀法吗？”
“没有，自己胡乱练的。”
男子略略点头，继而冷声道：“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跟我去青龙司当妖捕？我可以教你练刀。”
少年眼神一亮，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不错，”男子又道，“名字？”
“叶沧一。”
身后一队妖捕快步跟了过来，其中一个疾步上前道：“头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男子示意了一下已经死透的熊妖，不急不缓道：“没什么，顺便救个人。”
那人望向叶沧一，疑声道：“这孩子......”
“是个练刀的好苗子，带回青龙司吧。”
叶沧一发现，这个男人不管是和自己说话还是和下属说话都是这样，仿佛生来声音中便沁着股凉意。
那人一愣，随即转眼望向男子：“可是头儿，要当妖捕这孩子年龄也太小了。”
男子瞟了眼叶沧一，淡淡道：“他没处可去了，先带回去吧，过两年再正式入编。”说着，男子迈步上前穿过人群，“别耽搁了，快走吧。”
“喂，”叶沧一突然叫住了他，沉声道，“你都问过我了我还没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旁边的那个妖捕闻声，好气又好笑：“小子，你这么跟我们头儿说话.....”男子却一扬手示意无妨，转头望着叶沧一冷声道：
“戚相然。”
最后的声音如浑厚的弦声，一声一声叩击着脑海中的神经，叶沧一缓缓睁开眼睛，西方的天空已露出暮色，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恰如当年漫山遍野的红枫。
叶沧一在石椅上坐起身来，抬手揉着被坚硬的石面硌得有些疼的后脑，尘封了多少年的回忆，一朝入梦，故人的眉眼却仍历历在目。
不远处的武场，青龙司的妖捕正在操练，叶沧一有些慨然地轻出口气，自己也不知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站在队伍中随着大家一起练这些基础的刀法了，他随手握了握佩刀的刀柄，这把“噬鬼”是他来到青龙司三个月之后拿到的，一晃已经跟了自己十几年了。
他刚到青龙司的时候才十三岁，来了有三个月，有一天戚指挥使突然叫上他一起出了趟门，走了将近一天的路，带他来到一个山脚下、其貌不扬的铁匠铺，臭脾气的铁匠老头丢给他一把刀，指挥使问他顺不顺手，那时候叶沧一还看不出一把刀的好坏，只是觉得挺喜欢的，便点了头，戚指挥使便道：“以后这把刀就是你的了。”
那把刀便是“噬鬼”。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叶沧一循声望去，望见戚哲的脸色，嗤笑一声：“又是无功而返吧。”
戚哲凉凉地横了他一眼。
叶沧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悠悠道：“第二次了，两次都是，有线人在青龙玄武两司的交界发现了疑似言风的人，等咱们和玄武司赶到的时候却已人去楼空，你不觉得蹊跷吗？”
戚哲没应声。
叶沧一戏笑道：“既然心里有数，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们家已经出了两个内鬼了，再多一个也不意外。”——自打从戚哲这里知道苏玖甄所谓的“当年的真相”，叶沧一对玄武司的厌恶便更添了几分，这两次两司合作的行动，玄武司出面的并不是苏玖甄，所以青龙司这边也理应是他带队的，只是叶沧一说什么也不肯和玄武司共事，便只得是戚哲出面了。
略一思忖，戚哲沉声道：“据玄武司后来所说，言风叛逃之后，苏玖甄回到玄武司那日解缄已经不在了，解缄走的时候，一同留守玄武司的寒辰丝毫没有察觉，事后推测是前日晚上离去；虽然时间对得上，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解缄的失踪是叛逃追随言风而去的。”
叶沧一语带嘲讽：“走着瞧呗，反正我觉得那解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玩意儿。”
“你这纯粹是私人恩怨。”戚哲淡漠道。
叶沧一不以为意地一笑，继而又道：“羽阙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最近还没来信，应该还没什么进展。”
玄武司，晚。
月色清寒，墨予川裹挟着满身风霜叩门而入，低头一揖：“指挥使，还是和上次一样，人已经不在了。”
苏玖甄坐在青案前，一手扶额撑着桌面闭目养神，闻言，缓缓抬眼，短暂的凝重在眉目之间划过，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
墨予川站直身体，他清楚苏玖甄烦忧的事，解缄现下有可能是追随言风而去的，如此，玄武司便一下子出了两个内鬼；这两次的情报又频频泄露，实在让人不得不生疑，这昔日貌似铁桶一般的镇妖府司，究竟有多少看不到的东西。
思忖过后，墨予川斟酌着语句缓声道：“这两次行动毕竟牵扯到两个镇妖府司，参与的人数众多，说不定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罢了，”苏玖甄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些事明日再说吧。”说着，他站起身，缓步走向书房深处挂着的那幅字，在那“正心”二字前停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哪里，忽而语气如常道了句：
“予川，你来玄武司有多少年了？”
——自从莹州羽家老宅一役过后，苏玖甄不再继续装废物，昔日气急败坏的“墨予川！”再也没听到过一次，墨予川不得不承认，真正的苏指挥使虽然为人阴郁了些，但品性可比以前好太多了。
墨予川顿了顿，如实道：“差不多五年了。”
“五年.....”苏玖甄轻出口气，“我记得我刚成为玄武司指挥使没多久你便来了。”顿了顿，他忽而又道，“五年不曾迈进过洛城一步，又是一年年关将至，仍旧不回家看看吗？”
墨予川一怔，继而缓缓道：“指挥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我是洛城墨家的人。
苏玖甄背对着他，不急不缓道：“我一直都知道。”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洛城墨家声名显赫，并不难查。”
“这样啊。”墨予川应道，说着，似乎想起了当年的事，不由淡淡一笑，“其实不瞒你说，我最开始加入玄武司是冲着苏家的傀儡术来的，傀儡和机巧，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共性，相生互补；当年我未能担起父亲的重望，负气之下离家而去，便想着来苏家修习，以求机巧之术有所进益。”
“初见之时，与妖兽交手，我看见了那具一晃而过的傀儡，傀儡肘部击杀妖兽的机关尤其巧妙，只是收势太快没看清楚，当时指挥使和苏江卿一起，指挥使又有意藏锋，我便当那傀儡是苏江卿的，后来便加入了玄武司，熟悉之后几次开口询问，都被苏江卿那话唠笑嘻嘻地岔了话题，我只当是傀儡师的傀儡都不外露，”墨予川说着自嘲般笑了笑，“直到前些日子看到指挥使在众人面前出手才明白，难怪苏江卿不给我看傀儡，她是在帮你遮掩，当年那具击杀妖兽的傀儡，是指挥使你的。”
苏玖甄转过身，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丝笑意：“没想到这点儿事你记挂了五年，怎样，上次可看清了？”
墨予川也笑，略一颔首：“看清了。”
苏玖甄视线越过他，虚目望向门外浸没于夜色中的玄武司，良久，不知想到了何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墨予川闻声抬眼，却见苏玖甄已经回过身去，他换回素日里惯用的语气，缓声道：“天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望着昏暗光线中苏玖甄的背影，墨予川的神色有一瞬的复杂，但他也没再说什么，低低应了声便退下了。
出了房门，没走出多远墨予川便遇到了候在走廊外的寒辰，墨予川眨眨眼：“等我？”
寒辰点头，诚恳道：“我的护甲该维护了。”
墨予川这才一拍额头，如梦初醒：“对对，时逢多事之秋，把这茬儿给忘了。”
寒辰没有宝器，没有驯妖，战斗方式就只是凭那一身力拔山兮的肌肉近身搏击；后来墨予川结合苏家的傀儡术，给他做了身战斗时穿的护甲，材料特殊，轻便却防御力惊人，只是关节处需要定期维护。
墨予川望着寒辰，笑得有些无奈，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大块头呆呆的，护甲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却偏要执拗地等到深夜。
墨予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了，走吧。”
“嗯，白日里的行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压根没见着人；哈，寒辰，你不会就是为了看看我有没有受伤才等到现在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