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小心些,我扶着你。”
夜仍在继续,但黑暗已被驱散殆尽。微弱的光透过窗户投在饭馆的地板上,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满面泪痕的曼地结束了狂生照的仪式,让他的哥哥再次重获新生。
虽然他那缠遍半边身子的绷带,此时正不住渗着鲜血,但看着哥哥重新恢复血色的脸,他苍白的脸上仍是露出少见的由衷的微笑——他甚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能摆出这样如释重负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啊,曼地。”
“何必这么客气。”
曼地笑着,一边用灵术悄悄修复自己身上的伤口。若是不这样办,就算给哥哥延长了生命,与自己性命相连的他,也只会像个半死不活的老人一样受尽折磨。
“但是我还是必须向我最重要的弟弟道谢。”曼天双手搭住弟弟的肩膀,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情感,“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永远都是兄弟。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跟你一起——”
毫无征兆的,二人身后的饭馆大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谈话。紧闭的大门被外侧的一股巨力猛然撞开,一个红色的影子随即飞向二人。曼天一惊,连忙拉着曼地向后跳去,这红影立刻撞塌了他们原先所处的饭桌,却又如闪电般打挺起身。
“赤吟龙!”曼地惊叫道,他转头,发现曼天的脸上也尽是震惊。
他们并不是惊讶于赤吟龙的突然出现,而是震惊于,他和那三个上界熊人在饭馆外发生的打斗,他们居然完全没有任何感知,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虽然两人多少因为刚才的那番交谈而放松了警惕,但也实在显得太不正常。
“啊,你好啊,曼地师傅,看曼天师傅的样子,你还是一如既往能妙手回春。”赤吟龙擦擦嘴边的血,语气中还颇有一份幽默,“你认得出我,说明我还没被揍得面目全非,真是值得庆幸。”
“你没甩开他们吗?!”
“你未必太强人所难了吧,你的那些上神同胞与其说是熊,倒不如说是猎犬来得实在。”
话音未落,门口外倏然飞进一阵强光,赤吟龙挥手掀出一道火墙,却也被那强光骤然吹散。劲风刮出,原本平静的饭馆中桌椅木块四处横飞,如同平地起了一道龙卷。馆中的三人也被吹飞,竟都先后撞破墙壁,落到了馆外的地面上。
当然,这已不是灰夜城的地面,而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
“什么?!”
曼地曼天感到手脚冲上一阵浸入骨髓的冰凉,低头望去,竟是一片超出料想的雪白,都惊得瞠目结舌;唯有那赤吟龙安之若素,他又再次爬起,身子往左右分别一闪,拖着两兄弟就要往雪原中跑。
“赤吟龙!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换曼天开口叫道,“那房子里,是被人布下了什么空间传送的结界吗?!”
“曼天师傅洞悉得相当透彻,但具体情况,恕我也无法详细告知,我现在也是蒙在鼓里呢。”赤吟龙脚下疾奔如风,头也不回地说着。
——那城中的气息,居然不是那个秃头僧人。
他微微皱起了眉。
那会是谁?
“休要逃走!”
三人背后传出一声震慑天寰的怒吼,紧接着,赤吟龙面前的雪地传出喀拉喀拉的裂响,竟开始迅速向内卷曲,飞雪崩塌,似一张巨嘴要将三人咬成碎末;被赤吟龙揽在怀中的曼地勉强伸出一个脑袋,咬牙切齿,双手一张,对着那合起的雪地射出两道灵气。那两道灵气一出手,立刻褪去颜色,化为了与雪地一致的白。它们在雪地间来回弹射,或许是因为强度太弱,甚至没有引起上界三人的注意。
“去死吧!王八蛋!……”
曼地有些虚弱地吼了一声。狂生照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一下他的反抗与愤怒了。
怒发冲冠的山钺正在后方专注施法,猛然感到右手蹿过一道电击般的刺痛。他抬起右手,见右手的食指尖上居然被划出了一道伤口,正在这白成一片的世界里,往外冒着刺眼的血珠。
上神小队的领袖气得仰天怒吼,可逃命的三人已经趁着他观察伤口的间隙逃出了雪原的巨嘴。
此刻的雪原已经没有了肆虐的风雪,能见度变得极高,甚至从那饭馆的位置,便足以清晰地望见远处的城市。六人在这雪原上以惊人的速度追逐一阵,目标不约而同地定在了那座城中。
但很快,他们却又同时停了下来,一齐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共同的目的地。
六个人的心中,都对那城中显现而出的异象,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震惊与恐慌。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一番血战,玖玲瑶耗尽了那弩中近乎八成的光矢存量,才将那逼上前来的黑龙打得负伤逃离。但她也被黑龙与活尸的袭击弄得奄奄一息,像一条将死的游魂般,趔趄地踏着脚下的尸体,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黑龙负伤的痛吼在远处不住传来,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停下来,因内脏中传来的痛楚而浑身颤抖,不停地咳嗽。当她再次直起身子,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男人,吓得她急忙想要后退。
但她的双腿,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
因脱力而跪倒在地的玖玲瑶抬头望去,尽管视线模糊,光线昏暗,但她依然很快察觉到,这个男人,竟然就是她在被带到这雪原之前,见到的那几座诡异的雕塑。
“何为罪?”
还未等玖玲瑶说话,那“雕塑”却忽然以低沉而不可抗拒的声音开口道,让她不禁一愣。
“罪,就是犯错!”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回应着,尽管她的双唇本已根本没有了开合的气力。曾几何时,那个姐姐身边的男人似乎也问过自己相似的问题,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答案。
“无论是正确的人,还是错误的人,只要做了错误的事,都算是犯错!都是‘罪’!”
“那,错误的人,做正确的事,又会如何?”
那低沉的声音跨越时空,询问着玖玲瑶的灵魂。
“唔……那肯定不算犯错啊!但是动机什么的,也得好好考虑一下才行……”
“就算动机不善,但最终却未有损于任何人,那也算‘罪’吗?”
“罪恶一说,在行而不在心。”
玖玲瑶竟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另一侧耳畔响起。
“心中有恶,定非善人之所应为,但不被世人知晓、甚至从始至终都未伤害到任何人的心中之恶,恐怕并不能称之为恶。”
那个男人的声音对玖玲瑶而言,已经有了一种久远的陌生感。她不知道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再度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所谓正确的人,却总以为错误的人会将心中的恶念具现。那此时正确的人所做的事,又是否能称得上是‘罪’?”
“毫无疑问。”
玖玲瑶和那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处。
那低沉的声音,却随即爆发出一阵震动天地的可怖狂笑。
“虚伪的正义!虚伪得可憎!”它朗声喝道,“你真将正义与罪恶界限得如此分明?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十足可笑!我倒要看看,当你真正面对你口中的正确和错误,你又究竟能做出怎样的抉择!”
玖玲瑶只感到面前刮起一阵黑风,那雕塑便在瞬间不见了踪影。她缓缓站起身,感觉躯体中渐渐有了力气,便不由自主地迈开腿向前奔去,仿佛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
要去向它……证明我的正义——
她那酒红色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变得无光而空洞。
我无论如何都绝不会犯错,无论如何——
?!
小狐狸猛然站住身,灵台如遭惊雷,恍惚的精神完全清醒。她惊恐地望着远处那个被无数举着武器叫嚣着的平民包围的少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见?……”
她握着手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长弓,虚无地向着前方射出了一根金黄的光矢。光矢划过半空,惊醒了她内心深处被冰封多时的记忆。
——说起来,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混蛋……心中的答案,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