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余年来,身处天盖之上研究院中的寒凌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可也目睹了无数新生命的降生,而研究院中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假如能让三位甲级探员之一(都是单身汉)为孩子的父母选择“初见礼”,那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因此,虽然因为公务繁忙,但在三位甲级探员中姑且算是比较正常的寒凌,也就收到了最多帮助挑选“初见礼”的请求。
寒凌对将他们三人视为权威,甚至神一般的风气实则很是厌烦,可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为多少个襁褓之中,尚不知人世为何的婴孩们挑选过礼物,有一些彼时的婴孩经过成长,现在甚至已经成为了他的下属。
但他自己,确实从未收到过一份“初见礼”。
他并不是黑木这个单身汉的亲生儿子。当他和那些襁褓中耸拉着耳朵的柔弱生命一副模样时,一伙强盗袭击了他和亲生父母所在的家,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黑木带人肃清了强盗,并将他救了出来,从此视若己出。
或许是因为有着特殊的天赋,虽然有些粗枝大叶,甚至忘了赠送初见礼,但黑木爹妈并当的养育居然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寒凌开始茁壮成长起来。后来,年轻时的他从无迹可寻之书中知晓了“灵造人”的存在,并着手与父亲一起,造出了一个自称是黑木“妻子”的女性灵造人。
按照常理,灵造人在造出盒子状的“躯壳”后,还要通过某种神秘的灵术为其安置灵魄,可“母亲”却是直接出现在了盒子的内部。不过尽管如此,寒凌也深信,灵造人说到底,也只是灵术构筑的幻象。
他不曾想过“她”居然会拥有真正的身形,居然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为自己消散在为初生的婴孩挑选礼物时,内心身处那点小小的遗憾。
“过来吧,小凌。”母亲微笑地向他招着手,“这份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
寒凌的身体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好像自己正身处一场稍微大意就会碎成虚无的梦境。母亲仍在微笑,她抬起双手,交叠着放在腹前,就见她的手掌上,竟慢慢现出了一团色如混沌的圆球。
“哼,看来余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还未弄清楚情况的寒凌,几乎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麒麟吓了一跳。
“书中人?你……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呵呵,真是可笑,你就打算把余的大作,扔在那荒山野岭里不管了吗?”金发男人举起那本和他发色一般闪耀的金书,略带讥讽地说道。
“上宫夫人,你好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美貌还与昔日无二呢。”
寒凌正要窘迫地道歉,就见这男人视线越过自己,竟朝自己的母亲搭话道。
“麒麟大人。”美丽的狼人向他微微鞠躬,面带恭敬地说道,“您这十余年来,也将我的孩子保护得相当周全,我愁正找不着地方感谢您。”
麒麟闻言放声大笑。寒凌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二人,忽然面前闪过一道金影,不由得伸手一抓,却是麒麟扔来的古书。
“你的母亲,算是余在这浊臭的世界上,少数几个颇为尊敬的人。”他看着狼人,收起了面上的张狂,“她给你的礼物,想必也会十分不同寻常吧。”
“那是当然。”寒凌的母亲笑笑,低头看着自己腹前的黑球,“说起来,您其实也能感受得到吧,麒麟大人,如墨城的方向,有人发动了‘因果迁变’的事情。”
“——啊,那是当然。”
“您觉得这和百页书的侵袭……”
“等一下!”
寒凌忍不住插嘴道。
“……我有些搞不清状况了,书中人,你的名字……叫‘麒麟’?为何你认识我的母亲?还有……”
“这些琐碎的事情大可一会再提,狼人,你真是变得越发没有耐心了。”麒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过,你应该多少也觉得,这最近的‘时间’,有些不太对劲之处吧。”
“时……间?”寒凌愣了一下,混乱的脑海中,火速闪过了曾经和洛林在驿站中时,那种奇怪的感觉。
“嗯,小凌。简单来说,就是有人在这尘世间做到了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变动了某件大事的因果,但又因为他身为凡人,并不能完全操纵神明的威能,因此,现在这个世界的时空,都处在一种极为混乱,可以随时颠覆的状况下……”
说完,她掌上的黑球,忽然又变大了一些。
“在百页书彻底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后,我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开始收集这附近散落的时空乱流。现在,我终于能将它们汇集成型了。”
“原来如此,余懂了。”一旁的麒麟皱了皱眉,“嘁,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乱来啊,上宫夫人。”
“这世上总得需要乱来的人,不然我们这些凡人,应该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吧。”
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中。寒凌忽然感觉这周遭的空气,忽然又变得有些格外的凝重。
“小凌。”
母亲忽然抬起头看着寒凌,正色道。
“用那把人灵祷告,连同这个黑球与我的身体一起刺穿,就可以借助因果牵变引至的乱流,让落月城中的一切回到被罪兽袭击之前的模样。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初见礼’。”
寒凌的双眼,渐渐因无比的震惊而睁大。
“妈妈……您的意思是……”
“杀了我。”她干脆利落地答道,“而且现在的我,终归还是处在罪兽的身体里,如果不消灭这躯壳,象征罪兽死亡的骸粉就始终无法出现。长期以往,我的灵魄总会被它污染。”
“不可能,不可能……我,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寒凌摇着头,向后退去,“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今天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您,您怎么能让我……”
“小凌,你要认清事实。”母亲严肃地说道,“我只是一个灵造人,而你的父亲,还有整个落月城中尊敬你的人,才是真正存在的血肉之躯,才是你真正应该珍惜的生命。”
一旁的麒麟听到这话,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来吧,小凌,机会只有一次,不要有任何多余的犹豫。我可是灵造人啊,就算你杀了这具肉体,我也能继续在那堵墙中和你们在一起,不是吗?我知道小凌一直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先,绝不会因为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就止步不前的。”
“您……说得没错。”
寒凌此时,已是泪如雨下。
太阳已完全升起,照亮了旧时繁华的城。他望着这残酷的一切,深刻地知晓了一点:不管怎样,他也改变不了内心的决绝,和对这座从小长大的城市的珍重。
他必须一如既往地抛弃,才能获得这个世界给予的,残酷的礼物。
“但是说到底,我……其实还是更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啊……”
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拿起长槊,发出凄厉的嘶吼,举槊向母亲腹前的黑球刺了过去。
蓝色的枪头穿透了黑球,又刺穿了纱衣和血肉。寒凌只看见面前泛起一道无比灼目的炫光,无数如洪水般的黑色乱流从那黑球中喷涌而出,遍染整个世界。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等待中,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器物断裂的清响。
狂风与杀气迅速格格不入地在他的身侧升腾而起。他惊愕地转头望去,见浑身燃烧着如烈火般灵气的花凝烟,正举着一把箭已在弦,由灵气凝成的红色长弓,以无尽的仇恨与怒火死死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