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光龄还没进院子,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她习惯性的抬着手,说:干嘛,干嘛?
而那些穿着各异,年龄不同,神色急切的男女老少,仿佛见到了久违的救星,轰的冲向她,拽着她,抱着她,生怕她跑掉了。他们嘴里叽里咕噜,但说着同样的话,赶紧给钱啊。
冯光龄略显黑色的脸上流着汗珠,被推来搡去,嗓子都喊哑了,叫道:有话好好说,抱这么紧干吗?谁说厂子不开了,谁又说不给钱了?但没人听她的,大家像打了兴奋剂,还是一个劲的推搡着,吵闹着。
这时看大门的冯大庆,也就是冯光龄的父亲,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见女儿被围困,便拼命地从外围拉扯那些人,边拉扯边大声叫骂着。混乱中,有人踢了冯大庆一脚,招致冯大庆更大力度的报复,他使劲抱住一个妇女,用力摔在地上。那女人头发散开了,好像几天没洗脸梳头,衣服皱褶着,浑身透着一股酸溜溜的鸭粪味。
冯光龄借机从父亲打开的缺口处迈开一条腿,刚要迈第二步,就被那女人抱住了腿,哭着说:冯妹子,冯老板,你就行行好,快把钱给我们,我们那口子住院了,急要钱。
冯大庆见状,刚要去拽那女人,却被一男人抓住了胳膊,一个拖拽,冯大庆就闷的倒在地上。
冯大庆骂道:那个干儿子打的老子?那男人骂咧咧的又要踢冯大庆,被冯光龄喝住:干吗,他是我爹。那男人说:谁让他多管闲事来着。
冯光龄被抱着腿走不动,只好弯下身要扶起那妇人,可那人死活不起来,摇着散发,嘴里就一句:给钱就起来。
其他人随即起哄道:对,不给钱就不走。冯光龄只好蹲下身,说:你们的难处我知道,但你们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不是。
一个男人说:你家大业大,我们是小门小户,没法跟你比。
冯光龄说:我们合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大家难道还不信任我?
一个女人说: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你的厂子都要关了,以后我们跟谁要钱去。
冯光龄站起来,说:谁说我的厂子要关了?还在地上躺着的女人指指大门,说:车间都关门了,还说没关,谁信啊。
冯光龄摊着手,说:是啊,他们要求我停产,我也不愿意啊,这只是暂时停产,马上就会恢复生产,大家放心,钱一分不少你们的,还是按我们的合同执行。
男人说:你说的这话,谁信啊。又是一阵嗡嗡声。冯光龄说:现在不都是这样吗?你们没见周围的厂子都停了。
一女人说:这样我们就更不放心了,他们都关了,你的厂子难道还能开?
冯光龄耐心的说道:你们想想,要是厂子都关了,谁交税,谁去养活那些公家人啊?
男人缓和下口气,说: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可是我们就是不放心。
冯光龄拍拍那男人的肩膀,说:好大哥,妹子不会骗你的,你们把鸭子养好了,送过来,把上一批的钱给你们,我们就是这样定的啊。
男人点点头,要拉起地上的女人。女人还是死活不起来,说:没给钱,我怎么能起来。
男人只好对冯光龄说:看,她不起来,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先把她的钱给结了吧。
冯光龄看看那女人,说:你家里确实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但合同还得执行,这样吧,你先从财务那里支一部分钱。
女人跟着冯光龄来到厂办公室。打开门的一霎那,冯光龄怔住了,因为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吸着烟呢。冯光龄回头看看门,绷着脸,说:你,你怎么进来的?
男人依旧翘着二郎腿,吐出一口烟,说:咋,这地方我就不能进来了?冯光龄啪把包往桌子上一扔,指着门口,说:请你出去!男人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张着一只手,说:出去行,把钱拿来。
又是个来要钱的。跟着的女人像发现了同伙似的,赶紧说:你也是要钱的?
冯光龄却一甩手,说:你别说话,他和你不一样。
那男人饶有兴许的看着女人,说:咋,她也欠你的钱?女人看看冯光龄,没敢说话。
冯光龄冷笑道:姓梁的,我欠这位大姐钱不假,但却不欠你一分钱。
梁京天站起来,说:姓冯的,你拍着良心说说,我投入了那么多钱,你给了我多少,现在挣钱了,就不承认了不是?
冯光龄说:咱们之间的账目早已经结清了,你再碗外里找饭吃,没门!
梁京天抓起桌上的皮包,恨恨地说:你可别后悔。
说着,跨出门,从包里拿出盛着红颜色液体的瓶子和毛笔,拧开瓶盖子,毛笔往里一沾,就往墙上写着什么。
冯光龄还在屋里和那女人说着话,没看见这一幕。倒是那女人指指外面,她才看见梁京天在做着什么。
冯光龄跑出去,往墙上一瞄,见是几个红漆大字:赖账不还,良心何在?
梁京天还要再写,冯光龄抓住他的笔,叫道:干吗?
梁京天嘿嘿道:知道害怕了?冯光龄使劲夺过笔来,往地上一摔,指着墙上,说:把它擦了。
梁京天则指着墙上,故意抒情式的说:看看,同志们,多好的字啊,多好的宣传啊,你们不就是这样的厂子吗?
正从大门口经过的几个村民,走过来看热闹,大家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冯光龄指着梁京天,说:他是无赖,大家都散了啊。
梁京天却来了兴致,跳着说:大家来的正好,你们呢,给评评理,他欠债不还,还赖账,你们说,对吗?
大家都不置可否的笑着摇头。
正在他们推搡拉扯间,一个男人跑进来,看见这一幕,只愣了一小会,不由分说,上去揪住梁京天就是一拳。
这下把梁京天打懵了,骂道:你们,俩一起欺负...
冯光龄想要拉住那男人的手,还没到位,那男人又挥出了第二拳,正打在梁京天的鼻梁上,顿时鼻孔像喷泉一样出血了。
梁京天也挓挲着手去撕吧对方,怎奈对方人高马大,手还没到,就被打倒在地。
那男人又对着梁京天踢了两脚,骂道:还敢来不,狗东西!
梁京天在地上滚着,叫道:打杀人了,打杀人了...
冯光龄慌忙拉住还要出脚的男人,说:元昊,别再打了。
周围的人骚动着,有叫的,也有喊好的,还有的说:两口子打人家。
陈元昊当然是冯光龄的老公。他一进大门,见是梁京天,又看见墙上的红字,立时就明白了什么,二话没说就上手了。
地上的梁京天鼻子还在冒血,他用手一擦,顿时成了大花脸。他哇哇叫着:看看,大伙看看,他们是怎么打人的,大伙可要为我作证,看我怎么告他们。说着,摸出手机要报警。
冯光龄从屋里拿出一捆卫生纸,递给梁京天,说:先擦擦。梁京天不接,说:擦什么擦,警察来了正好有证据。
冯光龄只好蹲下身为梁京天擦着鼻血。血还在冒,已经溅到了梁京天的上衣。
周围有的人说:快给他堵住鼻子。冯光龄又忙不迭的去堵梁京天的鼻孔。可梁京天甩着头,不让堵。
陈元昊一把夺过冯光龄手中的卫生纸,说:让他淌去,淌死活该。
这时,梁京天手机接通了,带着哭腔,说:喂,110吗,我快叫人打杀了,快来救救我啊...哪里,地址,啊,是在城东杀鸭厂。
陈元昊见状,又踢了一脚梁京天,骂道:狗日的,还真敢报警啊你。
梁京天擦把脸上的血污,说:怎么样,害怕了吧,有种你别走,警察一会就到。
陈元昊还要再踢他,被冯光龄拉住,说:算了,别再打了。
这时,冯大庆赶过来,说:我刚出去买了会东西,怎么就搞成这样,这是咋了?
冯光龄说:爹,没事,就是闹了些别扭。
冯大庆望着地上的梁京天,说:这不是以前那个梁总吗,他什么时候来的?
冯光龄说:爹,你没看好门,他偷着跑进办公室了。
冯大庆说:怎么还淌血了,起来,到医院看看去。
梁京天摸一把血,脸就成了大花炮,说:还不是被你们打的。
冯大庆要上去拉梁京天,被冯光龄拦住,说:爹,你就别掺合了。
冯大庆回过头,对看热闹的群众说: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啊,有什么好看的。大家说笑着走开。
那个站在一边散着头发的中年妇女,这时怯怯的走到冯光龄面前,说:那,我的钱呢?
冯光龄替她理了理头发,说:你也看到了,这个时候,我哪还有心思啊。
中年妇女说:主要是我们那口子...
冯光龄拍拍她的肩,说:好姐姐,你先回去想想办法,我这里处理好了,钱少不了你的。梁京天还坐在地上,他显然听到了俩人的对话,说:这位你先别走,等会看热闹。
冯光龄又拍拍女人的肩,说:别听他的,听我的没错。中年女人向外走去。
梁京天吆喝着:哎,哎,我说你别走啊,你不听,警察一会来了,你的钱还不是马上就要回来了。中年女人果然回了下头。冯光龄招招手,中年女人扭过头,走向了大门。
果然,警察一会就到了。冯光龄忙迎上去,热情的说:是张警官和王警官啊,屋里坐。两人像是没听见。
年长些的张警官冷冷的说:是谁报的警?
还在地上的梁京天说:这不是在这嘛。
张警官说:怎么回事?
梁京天指指自己的鼻子、胳膊、腿还有胸膛,说:被他们打的,血,这里那里都疼。
年轻些的王警官站在一边,手里举着录像机,边录边说:谁打的你?
梁京天指指冯光龄,又指指办公室的方向,说:是他们两口子。
张警官看着冯光龄,眯着眼,说:你,也打人?冯光龄笑道:还是张警官有眼力,我怎么会打人呢?
王警官说:那还有谁?梁京天指指屋子,说:打人的在屋里呢。张警官扫一眼冯光龄,说:那是谁,把他叫出来吧。
冯光龄喊道:元昊,快出来,有客人到了!
陈元昊从屋里出来,边走边说:哈哈,是你俩啊。
张警官冷着脸,说:你是谁?陈元昊哈哈道:咋,张所,不认识我了?
王警官把录像机对着他,说:严肃点,是你打的他?
陈元昊大大咧咧的说:是啊,谁叫他来闹事呢?
梁京天从地上爬起来,说:警察同志别听他胡说,我怎么是来闹事的呢,我是来要钱的。
陈元昊指着墙上,说: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王警官轻声念道:赖账不还,良心何在?
梁京天摸一把鼻子上的血,说:这可是大实话啊,我没写错。
张警官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们之间的经济纠纷我们不掺合。
梁京天急了,说:可是他打我,我这里那里都疼。王警官接道:这个我们管。
张警官又挥了下手,说:好了,你们俩,走吧,到所里去。
冯光龄上前阻拦着,说:事情很简单,在这问问就得了,干吗要去派出所呢。
梁京天冷笑道:咋,这会怕了,早干吗了。张警官推开冯光龄,说:我们这是按程序执法,请你不要影响我们。
陈元昊哈哈道:没事,他们让我去,我去看看,是这家伙来扰骚的我们,我接着就回来。
冯光龄望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就像一场热闹的剧,早就排好了似的,曲终人散,把她一个人凉在这里。她知道,远不是陈元昊说的那么简单,一个无赖,搭上了法律的车,他会停下来吗?
果然正如冯光龄担心的那样,陈元昊被治安拘留了。冯光龄不敢怠慢,马上去拘留所看望陈元昊。
拘留所高大的围墙,隔开了外面的自由和热闹,这里沉闷冷清,就像一处没有生气的荒漠。
走进高墙,冯光龄有种压抑感。本来她是没法来看陈元昊的,因为陈元昊涉嫌故意伤害,正在审查期间,下步还要根据情况转为刑事拘留。她好歹找到公安的一个熟人,说是只来看看,怕他孤独。
那人说,他在里面不孤独,冯光龄说:怎么会呢?
那人说:里面关着杀人的,强奸的,投毒的,啥人都有,他会孤独吗?
冯光龄更急了,说:那我更应该去看他。好说歹说,她才被批准来看看陈元昊。
陈元昊正在和一帮人接受教育。陈元昊远不是原来那个高大帅气的样子了,有些萎靡和颓废。
冯光龄看着心疼,便说:振作起来,外面有我,还有孩子们和爹娘。说着,把带来的衣服和好吃的,递给陈元昊,说:吃点吧,看你,才几天就瘦了。
陈元昊摇摇头,苦笑道:听说我都够刑事案子了,哪有心思吃东西,如果真判了刑,我就被开除公职了。
冯光龄安慰道:先别想那么多,不是还有我吗,反正你的工资本来就不高,我养活你啊。
陈元昊却火了,说: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二十多年,好歹熬到副所长了,说没了就没了,那算什么!
冯光龄扶住他的肩膀,说:回厂里啊,我一直叫你回来,你不回来,这不就是机会吗。
陈元昊猛地推开冯光龄,吼道:你去,快去找哪个姓梁的,都是因为你,办个什么破厂子,要不是你,不是他,我犯的着进来吗,快去找他,他要什么条件就答应他什么条件,取得他的谅解,就能轻判或者不判。
冯光龄看着火星四溅的老公,说:我可以找他,但这个无赖,他提的条件,能轻易答应吗?
陈元昊又吼道:别装着清高和傲慢样子,该低头时就低头,别忘了,我的命门现在就攥在他的手里,如果我判了刑,对我和孩子的名声影响坏大了。
说到孩子,冯光龄差点就歪倒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学习都不怎么样,而且在学校老是惹事,老师都找过她多次了,说是快把你的孩子转学吧,在我们这里,我们都受不了了。好在,她每年都为学校捐些钱,看在钱的份上,没再赶孩子。
可是学校不知忍着多大委屈,多次向她抱怨。更离奇的是,还是初二,才十三四岁的大儿子陈大海,竟然和一女生去宾馆开房,被老板报了警。警察把二人带到所里,教育了一番,让学校去领人。
校长知道实情后,让去领人的老师回来,把俩孩子人扔在派出所。所长说:你们连自己的学生都不要了?校长说:我们没有这样的学生,让他们家长来。
冯光龄不知道陈大海闯了什么大祸,竟然被派出所抓去了。
当她忐忑不安的赶到时,女孩的男家长早到了。
那家长好像认识她,说:怎么是你家的孩子?
冯光龄懵懂着点头。那家长说:养了个什么毛猪,还没出栏,就知道拱人家的白菜了,以后好生看着点。
冯光龄傻乎乎的看着他。又问警察怎么回事。
警察说:他家的白菜差点被你家的猪拱了。
冯光龄越发懵了,说:我家哪来的猪?警察笑了,说:看我,也上了他的套,不是,是你的小子和他的姑娘到宾馆开房,被人举报了。
冯光龄惊得嘴巴大张着,像个河马似的。
女孩家长则拉着孩子,恨恨地骂道:真没出息,才多大,就知道鬼混,要找也找个像样的,看着就不象好东西。
冯光龄却笑模笑样的看着陈大海,说:看着就像个男子汉,这么大就知道找女人了?
警察不满的说:别再惯着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吧。
回到家,冯光龄抱来一颗大白菜,让陈大海啃大白菜。
孩子不啃,把白菜扔了,叫道:这东西怎么能吃?
冯光龄掐着腰,说:你不是出去偷着吃人家的白菜吗,咱家有,给我老老实实的吃,每天三顿饭,就啃生白菜,让你吃个够。
陈大海稍有反抗,冯光龄就拿着棍子敲他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