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狱长的信
“怎么?”李瑞洁看出了史记可的异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谁?哈哈,我是李瑞洁啊,为什么这么做?哈哈,问得好,你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想到了!”李瑞洁笑道,“现在,你已经体会到了人黑暗面的强大,你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可怜虫了。同时,也没有人再能轻易地骗你。你看,人黑暗面是多么的强大啊。你应该为你现在的蜕变感到欢欣鼓舞才对。为什么?因为我要拯救你,我告诉过你,我很仁慈,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我要拯救你。在我的帮助下,你终于将你的懦弱塞进你的内裤重新站了起来。我对你说了一个谎言,因为我要塑造你。你根本就还是块白板,你的言行充分说明你不明世事,同时,你愿意思考,你有思考的能力,这都是你的潜质。这就是狱长真正喜欢你的原因。可惜他浪费你的这块良才美质,他只将你做个传话筒而已,哼,史记可,倒和你的名字匹配。现在他抛弃了你,将你送到我的手里。现在,我满意地看到我的努力接近尾声,你,史记可,是我这个天才艺术家的作品,从今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身上都有我的烙印,你都永远无法忘记今天的事情。”
史记可一边听着李瑞洁标志性的长篇大论,一边跟着他在甬道里前行。他当然不舒服原来李瑞洁一直在象设计一块物事一样设计自己,可是他心里却隐隐地感到一丝兴奋和解脱,他知道李瑞洁在某些程度上是对的,他改变了自己,自己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
拐过一个弯,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由于一直心乱如麻,李瑞洁又健步如飞让几乎脱力的史记可不得不拼命地跨动双腿才能跟上,史记可一直没有注意方向的问题。而事实上李瑞洁却说得兴起,也没有注意行走的路线。这时候两人才发现,面前是一条似曾相似的甬道。
黯淡的油灯,昏黑的甬臂,以及最让史记可心悸的,以及甬道尽头通往未知的黑暗。
在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注视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甬道。良久,李瑞洁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是这里。”
“是这里。是我们上一回来过的地方。”
史记可记得很清楚,这是上一回和李瑞洁夜探的时候,被李瑞洁抛下的甬道,也是自己迷路的开始。
是看见那恐怖的影子指示方向的地方。
史记可下意识的埋下头,自己的影子并没有任何异常。他道:“你是,有意来到这里的?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条路。”
李瑞洁皱着眉头:“你确定吗?”
“你看这里。”史记可指着甬壁角李瑞洁刻画的痕迹。
李瑞洁没有吭声,他慢慢地往前走去。史记可不得不跟上,渐渐地,他再一次越过了曾经被李瑞洁殴打过的地方,渐渐地,那片黑暗越来越近。
“叮……”李瑞洁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将那物事拾了起来。那是一盏油灯。
史记可心里确信无疑:“这是我们到过的地方。”
“我们迷路了。”李瑞洁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李瑞洁,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么多的甬道,这么多的油灯,这些油灯常年燃烧着,那么,肯定有人在不停地给这些油灯加灯油,换灯心。”
李瑞洁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既然这个人,或者这些人要给所有的灯添灯油,那么这个人必定知道所有的甬道,也就必然不会迷路,必然知道出去的那条路。”
史记可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呢?李瑞洁和史记可都在脑海里回忆着监狱里所有认识的人,狱长是不可能的,会是乌鸦一伙吗?不会,如果是乌鸦一伙,他们就不会那么大费周章煞有其事地在库房里开掘那条地洞。那么,是一个囚犯?
“不能断定那个人是谁,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这个人必然乌鸦认识。”李瑞洁道。
“为什么?”
“因为添灯油的油肯定不是库房里就在厨房里,而乌鸦的人控制了整个厨房。”
“可是为什么乌鸦不会利用这个人找到出去的道路?”
“那需要问问这个人,”李瑞洁耸耸肩膀,忽然猛地惊觉的将棍棒竖在身前喝道,“谁?”
史记可这才发觉竟然面前的黑暗之中有一个朦胧的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影不断地晃动着,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地,史记可看出那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物事。
史记可叫道:“是谁?”
“添灯油的人。”
张鹏的脸出现在两人眼前。史记可倒抽一口冷气,马东说过的,他不是人!他在这里干什么?在黑暗之中添灯油?
相反的,李瑞洁明显地松了口气,也放心不少,他都知道,张鹏似乎对他并不能构成威胁。只不过,这人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黑暗里?李瑞洁瞥了一眼张鹏,看见他正提着一只桶子,想必里面必定是灯油。
史记可颤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鹏诡异地笑笑:“添灯油的人,自然是在这里添灯油。”
李瑞洁问道:“你是哪边的?”
“什么那边?”
“你是乌鸦那一伙的,还是原来那帮犯人?”
“我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张鹏放下手中的油桶,指了指自己的绿色制服,阴恻恻地笑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是个看守。”
李瑞洁沉吟道:“就我们现在知道的,所有的看守都已经在乌鸦策划的那次暴动中死掉了。你不是说他们剩下你一个吧?”
“不错,是这样。”
李瑞洁冷笑道:“那么他们为什么天良发现,让你继续你的工作,而不做掉你灭口呢?难道是他们杀的人杀得太多,手软了不成?”
“不是手软,是必须这样做,否则他们都得死。”
在一瞬间李瑞洁几乎要以为这个张鹏是个和乌鸦一样装神弄鬼的家伙,但是他看到张鹏眼睛里一丝冷光闪过。他知道,这个人非常清醒。他问:“怎么个死法?”
“饿死。”
“饿死?”
“饿死。”
“就凭你?”
“就凭我,因为我是个看守。”
史记可看了出来,也许马东真的如同李瑞洁说的那样疯了,因为这个张鹏怎么看怎么不象个鬼而是个人。而且他还听出,这个张鹏似乎是个极端关键的他和李瑞洁都想找出来的问题人物。只不过这样的话不得要领,张鹏对李瑞洁似乎有相当浓重的敌意。没有了鬼的恐惧,史记可镇定了下来,他圆场道:“张大哥,你瞧,今天晚上出了大事,想必刚才你也听到枪声?五年前的暴动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恐怕你是知道的,今天恐怕比那次还乱。那些两边的犯人们相互砍杀了起来。我们现在趁乱逃了出来,可是又迷路了,也不明白你怎么是个看守而没有被他们杀害。这是怎么回事,能给我们说说吗?”
张鹏注视着他,半晌,他点点头,道:“史记可你是个好人。你是整个南山监狱里我见到过的唯一的好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来,不过,我想,错不在你吧?”张鹏叹了口气,“我是个看守,五年前乌鸦暴动之前我是看守,之后我还是看守。他们没有杀我是因为我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
“是运气。史记可,你知道外面的戈壁上,有流沙陷阱吗?”
史记可和李瑞洁一起点头,史记可道:“不错,马东说亲眼看见你被坑窝子吞了下去。”他放心地看着张鹏,因为张鹏身上有充分的阳气让他安心。他已经肯定这个张鹏不是鬼而是人,马东说的肯定有什么纰漏。
张鹏点头道:“对,当地人称为坑窝子,当作一种神怪。马东告诉过你,我来解释。据说,被坑窝子吞下去的人,都是被挑选好了的。因为坑窝子吞人,从来不留活口,也从来不留尸体,仿佛象从来没有这回事一样。所以,坑窝子吞的人,都是挑选好必须死的。”
李瑞洁皱着眉头,半年前,他和狱长在戈壁上相互刺杀的时候见过这样的玩意儿,他还记得自己是从一个被陷进去大半个身体的看守嘴里得知南山监狱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张鹏这时候说起来却不着边际不知所谓,和他侯某人关心的话题一点不沾边。他耐着性子听下去,只听张鹏继续道:“并不是乌鸦他们不想杀我,而是那天,真是讽刺啊,就象今天一样,我也在给油灯添油。暴动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直到听到第一声枪声。”
“我从来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我也不想当英雄,当听到枪声之后,我也试着说服自己不要慌乱,赶快回去。监狱是有章程的,看守开枪,意味着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我想赶快回去支援弟兄们,但是事实上我做的确实朝监狱外面跑去。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去找守在外面的弟兄们回来支援。”
“我低估了那些犯人,他们那次暴动组织得太严密了,所以他们最后成功了。后来我才知道,乌鸦让一部分人互相假装斗殴,做出仿佛相互不共戴天的样子——说是假装,可是为了要让看守们相信这一点,所有人其实都是真的开干。就在看守们冲过去想从中间分开众人的时候,他们突然一起朝看守动手,抢枪,接着马上杀掉看守。同时,另一拨早就准备好了的人偷偷潜伏在通往外面的那条甬道上,就在那道门里面。外面的弟兄听到了里面开枪,想赶快进来支援,一开门,他们就一涌而出。最后,他们杀掉了所有的看守,当然,我们的弟兄也不是白给的,至少一个换他们三五个吧。”
“趁他们和外面的弟兄在监狱外面那个小房子里相互抢夺枪械,相互争夺打杀的时候,我刚好来到那里。一个弟兄冲我喊,要我不要再管他们,赶快出去,走出戈壁去求救,调集外面的武警。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已经受伤了,可是为了让我能冲出去,他拼死拉住向我扑过来的两个人,那两个人不知道在他的胸口刺了多少刀,最后我冲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们在割他的手指。他死也不松手!”
“我冲出了监狱外面那道铁丝围墙,但是他们也冲了出来。他们当然不会让我有机会活着出去,否则的话,几个团的武警带着机枪一来,他们就算有十来只步枪也没有任何机会。我拼命的跑,他们也跟得很紧。但是我是这里附近的人,我比他们熟悉地形,最后我几乎甩掉了所有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我发现还有一个人跟在我后面。很明显,他也是这里的人。”
“那是马东。”
“马东?”史记可道。
张鹏点点头:“马东。他一直跟着我,我不敢朝外面那个小镇走,因为一路都是平地,一望无际的戈壁,而我不知道他手里有没有枪。于是我朝戈壁深处走。虽然这样做我很害怕,但我知道他也一定同样害怕。我希望他没有胆子跟我来,但他一直跟着。也许他也知道不能让我脱逃,我们都以为,他追上了我,我死,他活;他追不上我,我活,他死。”
“结果呢?”
“他追上了。”
“什么?他饶了你一命?”史记可一声惊叫,李瑞洁则发出轻蔑地笑声:“那么你是不是五年前就已经被他杀了呢?”
张鹏摇摇头:“都不是。最后我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在戈壁里走了很久,整整一天一夜,白天烈日当头,晚上冷得人骨头发痛,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对方要杀死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
李瑞洁深有感触,这他是和狱长充分体会过的经历,只不过,张鹏和马东不过这样过了一天一夜,他和狱长在那里待了好几个星期。当张鹏所说的这一切还要再添加无法安然入睡休息一项同样可怕的条件的时候,已经足够让即便强悍如同李瑞洁也发自心里的抗拒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张鹏继续道:“最后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但是他比我年轻不少,体力比我好很多。眼看他越来越近,我慌了神。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有枪。”
张鹏奇怪地停顿了下来。
史记可追问到:“然后呢?”
“我踩进了流沙了。我被坑窝子咬住了。”
史记可瞪大眼睛,连李瑞洁也收起嘲讽的笑容,留神听着。张鹏又道:“很难想象是不是,慌乱中,我糊里糊涂只顾注意后面越来越近的马东,结果没有仔细看地面的情况。我一脚踩进一个软软的温暖的沙洞里,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了。那坑窝子吞得很慢,仿佛是无数只小牙齿一样,那流沙就在我的腿上慢慢啃噬着往上爬,就象蛇吞食东西一样,下面有一股大得惊人的力量在将我吸下去。尽管知道徒劳,我还是拼命地想拔出那条腿。于是我换了个姿势。结果更糟,我的另一条腿也陷了下去。”
“我被吞食的速度被加快了,因为我努力地挣扎。最后,马东来到我的面前。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看着我笑了。他说,要不是一天没喝水没有尿了,要不肯定会在我头上尿一包,他还说如果我求他喊他大爷的话,他就赏我一颗子弹给我个痛快。我说操你姥姥肯定很痛快,他也不说什么,光是笑。他一来害怕也踏进来,二来也没有力气再来折磨我,毕竟他还有节约体力走回去。于是后来看着我被吞下去,我想他就走了。”
“鼻孔被埋之前,我努力地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好扩大胸腔,让肺尽可能多地装满空气。最后,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动,等着最后的时刻来临。”
“渐渐地,我感到全身都被沙包围了,越来越热,里面的那股吸力还在不断增大,我动得越来越快。而且我感到身体不再是垂直往下,而是渐渐倾斜起来,最后几乎是横着的。但我还是在动,被吸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后来我肺里的那最后一口气用完了,我开始挣扎,因为肺象被点燃了一样难受,没有用。不过很快这种难受就过去了,我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懒洋洋地看见前面一片亮光。我最后想到,这样也好,不难受了……”
“后来我时常回想,当我醒来的时候,就算看到牛头马面,或者什么血池啊地狱啊修罗场啊什么的,都不会有我看到南山监狱惊讶。在有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躺着,看着南山监狱外面的铁丝网。我想,也许南山监狱就是地狱吧?也许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地狱。我就那样肯定地以为自己死了,直到我伸手,摸到身边的沙子和另一侧的温度不一样,我才隐隐感到也许我没有死。”
“太阳已经落山了,戈壁表面的温度应该都一样才对,可是我身下的沙子明显要烫得多,而且,颜色也要深得多。我想起了失去知觉前,身边的沙子越来越烫,最后想到,我也许是又被那条坑窝子给吐了出来。那个流沙陷阱,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吞下我,而是在另一端有另一个排泄口,将我给排了出来。”
“我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还没有等我高兴自己得救了,我就被乌鸦的手下发现了。他们要杀了我,但是我却居然是被乌鸦救了。”
“被乌鸦救了?”
“是,他要他的那些人不要动我,因为他说我也许有用。后来,马东一天之后才回来,是被人抬着进来的,他几乎断气了。他很得意地对他的老大说,他杀了我。结果当他看到我的那副表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害怕了,他以为,嘿嘿,他以为我不是人。再后来,果然他们没有对越狱之后的事情商量好,决定在这里暂时住下去。这一住就住了好多年。他们拔了我的弟兄们的衣服,一些孔武有力平时又有势力的老大们做起了看守。粮食和一些必须品必须要从外面取回来,这一点上,只有我能够胜任,因为我以前也去过,外面的人认识我,而他们全是些新面孔,言谈中难保不会露出马脚来。于是他们两边的人,每次各派几个,相互监视,也监视着我,去外面取补给。我后来发现,马东非常怕我,他其实不知道,我也害怕他。我怕他哪天如果受不了了,忽然给我一梭子,那我就完了。除开这个不说,这小子其实很机灵,装看守就他装得最象,有时候连我也甚至怀疑是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看守,只不过犯了些事情被送到这里来的。虽然他害怕我,但也因为如此,他也监视我监视得最严,每次他看到我时,都似乎将眼睛盯在我身上。我好多次写了纸条,但每次都因为马东寸步不离而没有机会递给外面的那些武警。平时,我还是干些我以前的工作,添灯油,因为我有用,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只是看我看得严,不让我有机会脱逃……”
“等等,”史记可道,“半年前那次是你和马东两人将我押到这里来的。那次你为什么不趁机跑掉?”
李瑞洁道:“我倒想知道,瞎子的传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鹏将脸朝向一边,对史记可苦笑道:“那次你以为我手里的枪有用么?我手里的枪根本就没有子弹,只是个摆设,后面马东的枪才是真能打死人的。就算我装成是鬼,可他一害怕,难保不开枪,那我还不死?”
史记可看了一眼一脸铁青的李瑞洁,道:“那么瞎子呢?瞎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鹏看着史记可的眼睛:“你也知道瞎子,瞎子的事情是真的。这个传说很早就有,我来之前就有,也在告诉我这事情的弟兄来到这里之前。也许这个监狱建成那一天就有了。”
“不可能!”
“是真的。你知道瞎子是谁?”
“是谁?”
“是狱长!不,不是后来那个陈狱长,是原来那个狱长。乌鸦没有杀他,因为我的原因,他说也许留下个狱长以后更有用。他们将他关在了单间,就是后来你住的房间对面。”
史记可心中一跳,第二次,一个知道事情原委的人坦白,确实有瞎子的存在。乌鸦也许是临死前的疯狂,可这个张鹏,却怎么看怎么不象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他感到一丝寒意慢慢渗出自己的毛孔。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瞎子?”
“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直到暴乱之后也没有相信。他们先将我和狱长隔离开来,不让我去见他。时间久了,管得也就松了。我慢慢也有机会接触到他。我们开始讨论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别害怕,他们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他告诉我,这个监狱里有鬼。”
李瑞洁扑哧一笑:“我明白,原来你**也疯了。”
张鹏不理他,接着道:“我根本不相信,可狱长反复再三地说,他确实知道,因为他能看见鬼。刚开始我确实觉得他疯了,可是后来我却发现,除开这件事情,狱长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理智。”
史记可点点头,乌鸦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告诉了我,他被选中了,他就是被选中的瞎子,他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从这里活着逃出去。他告诉我,不必冒险,因为我本来就胆小,胆小的人往往死得更快。那天押送你来这里,本来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只要能避开马东的第一枪,招呼你一句,我们肯定都能逃得出去。可是,狱长的话,一直让我不敢冒险。”
李瑞洁冷笑道:“所以你就一直用一个疯子的话来掩饰自己看到自己怯懦软弱的痛苦?你无法面对自己了不是?”
史记可道:“后来呢?”
“后来,狱长越来越趋于疯狂,我有时候去看他,常常看到他自言自语,不,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对我看不到的什么东西说话。他的话很奇特,常常是他问,那什么东西回答。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有几个人今晚想偷偷逃出去,他们全都得死在路上,”张鹏的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神情,“你知道的,我是负责添灯油的,我得走很多平时没有人到的甬道。所有的甬道我都很熟悉,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发现,甬道不对了。”
“什么不对了?”
“那些甬道的位置变了!它们不在原来的地方,它们象有生命一样,自己变动了位置!有些地方开出了新的甬道来,好象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史记可倒抽一口冷气,张鹏继续道:“后来,我发现有些甬道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的灯油仿佛是永远烧不完一样,油灯一直都亮着。就在狱长预言的第二天,我第一个在甬道深处看见那些人的尸体。那些人,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他们,他们全是给吓死的!”
史记可接着道:“那后来呢?你也不能出去吗?那个狱长——瞎子也不能出去吗?”
“我问过他,他说,我们是狱长和看守,监视这些囚犯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能擅离职守。当需要我们出去的时候,自然会通知我们。后来,瞎子越来越疯狂,他快要死了。犯人里有一个以前是医生的,他来看了看,说瞎子是肝癌,没救,我想,就是能救他们也不会救他的。后来就是你和陈狱长来了。我曾经很多次想告诉陈狱长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似乎有点不大对头——他不大象个狱长,倒是很象个囚犯,象那些杀人犯。开始我以为他认识乌鸦,他和乌鸦是一伙的,因为乌鸦没有原因不做掉他,因为他打压他们打压得非常厉害。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也许乌鸦是希望他这么做。这样对乌鸦有好处。瞎子死了,这个狱长又不令我放心,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想到了也许我能自己逃出去。”
“你没能,对不对?”
张鹏恐惧地点点头:“对,我没能出去。我假装给油灯添油,来到这条甬道,”他一指前面,“我开始想从这里应该怎么走,应该怎么避开那些守在外面的人——他们是对乌鸦和余海最忠心最铁杆的犯人。就在我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史记可叫道:“影子!影子自己动了!影子在给你指方向!”
张鹏脸上露出不可思议地表情:“你也看到过!对!是影子!瞎子说过的,只有清白的人那些鬼才会出来给他们指路,好不让他们最后迷路死在甬道里!看来你确实是清白的!我当时吓得将油灯一扔,没头没脑地跑……”
早已不耐烦的李瑞洁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喝道:“够了,闭上你们的鸟嘴,张鹏,你看什么看,瞪着我以为你还是个清白的看守?你有无数次机会逃出去完成你的职责可是你却贪生怕死!那个什么狗屁坑窝子更是可笑,先不说流沙吞人还吐出来还比人的行走速度更快这一切合理不合理,它既然要帮忙为什么不帮到底把你拉在外面那个小镇,把你送回来岂不是让你送死?清白的?既然你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也出不去?当然,也许你的贪生怕死让许多同事含冤九泉所以他们不让你出去?至于史记可,你以为他很清白么?你知道他刚刚杀了多少个人么?还有什么瞎子,你真是吃条拉筐真他妈能编,你看着我干什么?你还看?”
李瑞洁狠狠地一棍将张鹏打翻在地,他竖起棍棒准备插进张鹏不屈的眼睛里,但在这时史记可拦住了他。
“怎么,好你个小子,这么快就叛变了。好在爷爷也没想过跟你同生共死。”
史记可摇摇头:“他认识路。”
李瑞洁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张鹏,终于举起棍子的手放了下来:“我卖他一个人情,记得,你的命可是他救的,他的命是我救的,他是个传话筒而已,所以你应该非常感谢我才是。”
史记可回头拉起张鹏:“张大哥,你还记得路吗?我们出去再说。”
张鹏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张鹏走在前面引路,李瑞洁和史记可在后面跟着。史记可越是走,越是心里发毛。因为张鹏领的路是向那尽头的黑暗甬道深处走去。他看到一切似乎都似曾相识,路口,转弯,上下,斜坡,可是,监狱里的甬道实在太多太复杂了,有许多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不知道上回莫名其妙地走回去是不是这样走的,他留意地看着甬壁脚是否有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篆字,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想起狱长的一句话:“监狱造成这样,不合乎逻辑。”确实,除非是特意造一个迷宫,否则不管是建造什么,都不符合人的逻辑。
可是如果不是人呢?
三人越走越远,李瑞洁手中的油灯再次发处“哔丝”地跳动,油又不多了。如同在库房里那个黑暗的地洞里一样,他一把抓住前面的张鹏。
“怎么?”张鹏微微侧过头。
“你他妈到底在往哪里走?”李瑞洁怒道,“走了那么久都没有能走回去,我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走那么久。”在漆黑的甬道里走得久了,就算李瑞洁也焦躁起来。这漆黑的甬道壁上确实是有油灯的,可是不知道这个张鹏多久没有来这里添灯油了,这里没有一盏油灯是亮的。而自己手里的唯一光源马上就要熄灭,这实在是很难让人安心。
“谁说往回走的?你想回去?”
“……”
“我们是在往外面走。”张鹏想摆脱肩膀被李瑞洁的控制,但李瑞洁强有力的手抓得牢牢的,于是他只好放弃。
李瑞洁冷哼一声,将剩下那只手上的油灯递给史记可:“你拿着这个,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
史记可伸手接过油灯,另一只手朝李瑞洁的手伸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史记可又看到了一个让他非常熟悉也非常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的影子动了一下。
在地上的投影上,他伸向李瑞洁的手忽然在空中转了个弯,向另个方向指去。
他的手一松,油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火苗闪动几下,灭了。黑暗扑面而来,张鹏发出一声惊叫,而李瑞洁则发出一声怒喝:“史记可,你他妈想干什么?”
史记可的手在空中胡乱抓舞,但很快抓到一只手。只听李瑞洁骂道:“我日你老娘的,好好的油灯都抓不住,抓老子的手抓那么紧打什么屁用?”他一只手抓着一个人,这样大大的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让他非常不安,“你能看见路么?”他问前面的张鹏。
“看不见,不过不远了,就一条路,不用转弯。”
“那好,咱们接着走。”
李瑞洁不知道的是,前面的张鹏对他的敌意超过了他的想象。由于长时间和乌鸦等人接触,使他疏忽了一个真正看守对暴动并杀害自己弟兄的仇恨超过逃脱这个地方所带来恐惧的希望。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史记可已经偏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以为他独自培养的史记可的怀里,有狱长生前给予的一个极大的秘密。
与此同时,张鹏的脸上露出一丝谁也看不见的诡异笑容。
与此同时,打翻油灯的内疚心情根本就没有出现在史记可的心里,他脑袋里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在油灯落地熄灭的一瞬间,那个再次出现的影子。
他们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去。除开三人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每人耳鼓膜边上自己心脏的锤打声,没有一丝的声音。在这一时刻三人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事情的尾声正逐渐走近。
那是他们各自早已被编排的命运。
前面的李瑞洁忽然之间加速了,史记可下意识地抓紧李瑞洁的手,也加快了脚步。李瑞洁的手冰凉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李瑞洁的手什么时候会这样?是不是李瑞洁也看见了刚才地上出现的影子?李瑞洁也会恐惧吗?那影子意味着什么?是指示着回去的方向?自己不能走出去?为什么李瑞洁突然加速?是前面的张鹏在加速吗?在周围一点光亮都没有的黑暗中,在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里,张鹏怎么会忽然辨识到了方向?史记可的脑海里翻腾着无数的问题,这个问题尚未有任何可能被解答的迹象,马上就被另一个问题所取代。想到前面的李瑞洁,他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强烈的恐惧。毕竟,李瑞洁是个强有力的人,有他在前面,自己并不感到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惧。
但是越往前走,史记可的心里翻滚的一种不祥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似乎已经走了很长的时间,但是甬道里仍然没有一丝光线。张鹏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加灯油的?就在刚才,张鹏手里还提着一只油桶。可是这甬道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有油灯存在一样黑暗,没有一盏哪怕一盏油灯是亮的。史记可心里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张鹏在骗自己?会不会他引领他们走向那些黑暗的、从来没有人到过的监狱深处?史记可忽然警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前面的李瑞洁以及李瑞洁前面的张鹏没有发出一声脚步声。走得这么快,甬道里这么安静,怎么会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呢?既然自己想得到,李瑞洁也应该想得到才对,可是李瑞洁为什么一声不吭?
史记可想到了狱长的方法,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象前抓去,想如法炮制在李瑞洁的背上写字。他的手沿着自己抓着李瑞洁的那只手,向着自己想象中李瑞洁的后背抓去。
他抓了个空!
“李瑞洁?”他下意识地拉住那只抓着他的手拖着他前进的手,另一只手向应该存在的手臂的地方抓去。
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鬼!
“啊——”他大叫一声,丢开那冰凉的手。在那一瞬间狱长的话忽然响起在他耳边:“没有人能够出去!这个监狱里有鬼!一旦有心思离开,那鬼就会出现!”
那是鬼的手!
他拼命地向后退去,他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嚷着:“李瑞洁!李瑞洁——”
那是鬼的手,一直都是那鬼的手牵引着自己!就在刚才那油灯熄灭的一瞬间,那只手从冥冥中伸了过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抓的李瑞洁的手,其实从那时候起李瑞洁就已经不在自己前面了!
他嘶哑着嗓子拼命地往后退去,他拼命地瞪大眼睛直到眼角有被撕裂的痛楚,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才能逃避开那只诡异的手,他甚至不知道那只手还在不在自己前面,或者是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方向。他只能拼命地大喊,拼命地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挡在自己前面。
“噗!”什么东�
��绊住了他后退的脚,他一交跌倒在地。他明白喊叫是徒劳的,那从腿上传来的感觉,似乎那东西很硬。颤抖着双手,他硬着头皮摸上去,那是个硬硬圆圆的东西,一碰,里面似乎就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伴随着那股摇晃,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窜进他的鼻子。
那是灯油,这是刚才张鹏抛下灯油为他们引领出路的地方,这是他们出发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被李瑞洁殴打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迷路并看到可怕的影子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南山监狱有鬼的地方!他又回到了起点,他是被那只在空中牵引着他的手带回到原来的地方!
史记可打了个哆嗦,他的心跳狂乱起来,他的肺在抽搐,仿佛被电击过一样,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隐隐作痛。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这浑浊黑暗的空气已经不能满足他对氧气的超量需要。他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背上一靠,靠上了甬壁。那只手还会来找上自己吗?不,不要!甬壁抵着什么硬东西硌着他的腰,枪!不错,他还有枪!李瑞洁把枪交给了自己的!
他拔出了枪,他无意识地扣动扳机,手臂朝着面前包围并准备时刻吞噬掉他的黑暗无意识地左右晃动,丝毫不考虑在这么窄小的甬道里子弹被甬壁反弹回来伤及自己的可能性是多么的大。巨大的响声贯穿着他的耳膜,连续开枪的后坐力让他的虎口发麻,肩膀被一股大力抵在甬壁上硌得生痛。借着短暂的,开枪时那一瞬间跳动的火花,他看见了四周的景象。
这确实是刚才和李瑞洁遇见张鹏的甬道。地上的那盏油灯还在,那油桶还在,只是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人,以及无止境的黑暗。史记可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和李瑞洁来到这里的时候,后面的甬道一路的油灯都是亮的。现在,他明白了第一次他不明白的问题:是谁将那些油灯弄灭的。
史记可无力地垂下手臂,他手里的枪仿佛有千斤之重,让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在举起射击。对于人,枪是一件非常有威慑力的东西;可是对于在黑暗中未知的恶魔,枪绝对没有办法对付——要是有用的话,乌鸦他们恐怕早就出去了。
狱长是对的,他出不去的,即使跟着李瑞洁这样的强人,即使跟着张鹏这样知道真相的人也一样。不可否认,刚才自己之所以没有再坚持狱长的预言,而是符合并跟着李瑞洁朝自己以为的外面走去,是因为自己心里终究难免的侥幸。
自己会死到这里么?那只手会来再次找到自己的?它想干什么?还有办法么?狱长的预言?
史记可忽然想起了狱长,同样是在象这样的一片黑暗之中,狱长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微笑地写道:“史记可,很荣幸认识你。”
等等,狱长温和的表情和坚定犀利的目光出现在史记可的脑海,让他镇定了不少。他忽然想到,狱长在他怀里塞的一张纸,那是西洞的地图!他瞬间记起了狱长还告诉过他的话:“别想着出去,你不可能出去的。但是你如果你想获救的话,想办法去西洞。”
西洞!小崔说过的,他们把那些本来的看守埋进了西洞,那个原来的监禁室!以前马东说的什么关于西洞坍塌的了话是谎言,那是掩盖他们暴动的证据!
那里,一定埋着很多的死人。也许有很多的怨灵。那里也许就是事情的根源,是南山监狱黑暗和恐怖的根源吧。
西洞!狱长说过的,到了西洞就能得救!史记可心里忽然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可是去了西洞怎么样?象那些死去看守的亡灵解释自己和这事无关?狱长并没有交代。但是狱长总是对的这个念头却一直潜伏在史记可的心里深处,即使是在李瑞洁从疯狂中救了自己、和最亲近的时候,即使是狱长惨死之后,他也从来没有怀疑李瑞洁或者别的什么人比狱长更能让自己依靠。狱长说这样,一定就是这样。他深信这一点,尽管他从来不去仔细想,但他心里早就深深烙下狱长不可战胜的印象。
但现在的问题是,一片黑暗,狱长绘制地去西洞的地图救在怀里,自己却偏偏无法看见。怎么办呢?史记可想扰扰脑袋,却发现自己手里却还拿着那把狱长的配枪。
枪里应该还有子弹……史记可探下身去,摸向那桶灯油。
从油灯熄灭的一刹那,李瑞洁就意识到情况似乎开始朝着超出他控制的范围发展。他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恐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是正确的,那是无数次在死亡边缘的悬崖走过的直觉。
他忽然发现,后面的史记可似乎完全没有脚步声!他松开那只以为是史记可的手,向后一捞。
他什么都没有碰到。
“史记可!你又搞什么鬼?”李瑞洁大喝道。
他下意识地抓紧前面的张鹏,让他停住脚步,伸手向后一抓,还是什么也没有抓到。史记可不见了?
“怎么?”前面的张鹏阴阴地问道。
李瑞洁拼命压抑住自己心中那丝疯狂增长的慌乱,那不是史记可,又是谁?他用有生以来最平静的声音说道:“他不见了,不要多事,关好你的事情。继续走!”
张鹏尖声笑道:“他不见了!哈哈哈哈……他不见了……”
“笑什么?领路!”
“领路?领什么路?”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谁能在一片漆黑里辨别得了方向。”
李瑞洁知道自己已经落在了下风,他伸手捏住了张鹏的脖子,张鹏的声音开始走样,变得怪异地尖锐起来:“你以为我会带你们出去!你别他妈做梦了!你跟乌鸦那伙人是一路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史记可不见了?你遇见鬼了!那些鬼已经来了!你说的,史记可也杀了人的,不错,那么他也得死!它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企图越狱的人的!”
“看来你是已经不想活了。”
“你说对了,我是不想活了!我受够了,在瞎子死了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你们这些混帐!你们这些杀人凶手!不要忘记了,我是个看守,你是个囚犯!你想威胁我来越狱?来呀,来呀,杀了我呀,杀了我你以为你就能走得出去吗?你以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嘿嘿嘿,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李瑞洁绝对不能容忍一个象张鹏这样的人的任意奚落,他的另一只手加了上来,抱住张鹏的头,双手一扭,张鹏的颈关节两节骨头“卡喇”一声错位,头耷拉下去,再也不能发出一声声音来。
李瑞洁松开张鹏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样。唯一有认识路的人已经死在了自己手里。他继续向黑暗深处走去。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谁?张鹏还没死?是狱长?史记可?乌鸦?马东?钱森?无数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似乎头皮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了起来,他挥手一斩,他自信自己一斩的力量,没有人的手臂骨能承受这一斩的力量。但是他却斩了个空。本来应该出现手臂的地方是一片空无的黑暗。
是那只手!那只手一直跟着他!现在还停留在他肩膀!
就在刚才,他还感叹宰断过多少人的手,也不知道哪天会被谁来宰断。
他猛地转身。
借着子弹里的**和子弹碰撞子弹的高温,史记可成功的将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点燃。一大桶油意味着他暂时不需要考虑灯油枯竭的问题。再一次,他感受到了光明的力量。那力量驱走了黑暗,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也多少赶走了些他心中的恐惧。他捧着这个硕大的油灯,慢慢往前走,丝毫不在意所有的油灯在一瞬间被扑灭掉的事情。
由于第一次夜探他曾经走过这条路,他很轻易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甬道。厨房,水房,监仓……他走过自己曾经住过的那条甬道口,阴森昏暗,甬壁凹凸不平,四扇打开的门,想着自己曾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他离开了。主干甬道,看守们的寝室,一切都如他初次看见的时候一样。
当然还有不一样的地方,没有一盏油灯亮着,即使里面还有灯油。也没有一个人,或者说,没有一个人还活着。
他来到狱长的房间。狱长的地图是从这里画的。他开始按照地图向目标进发。目标是西洞。
渐渐的,史记可看出狱长的地图似乎不太对劲。狱长告诉自己前往西洞,可是这个方向却是一路朝北,径直走下去,和西不沾边。不过史记可马上抛掉对狱长的怀疑,他相信狱长没有错。西洞一定在这条路的尽头。再说,从来没有人给自己指示过西洞的具体位置,西洞为什么叫西就一定在西边呢。
一路上,他的头皮开始发麻,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到处都是尸体,有看守的,有囚犯的,有的人可以看出伤很重,淌了一地的血还没有干;有的人却一点伤痕都没有,面目狰狞扭曲得可怕。史记可又想起了刚刚狱长的地图和面前的自制油灯的光亮驱走的、他不愿意想起的黑暗。
黑暗中的影子,爬行的人,怎么也走不完的迷宫,抓住他的冰冷刺骨的手……忽然,他想起了狱长的惨死。他的冷汗开始不停的淌下,手潮湿而冰冷,他拼命地抓住手中的油桶,希望那小小的火苗能够带给他一点温暖。
甬道还在他面前延伸,他的思维又开始飘渺起来……西洞里面会有什么?自己应当怎样处理?会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吗?谁杀的狱长?李瑞洁和张鹏走到哪里了?那影子还跟着自己吗?还有那只手……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跳动了一下,史记可停住脚步,他的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那是自己的影子。
自己怀中抱着的是唯一的光源,自己的影子却在前面晃动了一下。
他加快脚步,走得更快了。
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谁?李瑞洁?张鹏?没有死的囚犯?不,他感到全身所有的毛发全部都竖立了起来,他小步跑了起来。他叫喊道:“别多想,别回头,狱长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去管……只去西洞,只去西洞,只去西洞,只去西洞……”
他越过了张鹏的尸体,他没有敢多看一眼。李瑞洁躺在前面,他仅仅只瞥了一眼,李瑞洁的脸如同狱长和所有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囚犯一样,狰狞,扭曲,恐怖,仿佛随时要站立起来一样……他飞快地跨过李瑞洁。
油灯不断地飘动着,桶里的油晃来晃去,几乎要被摇晃出桶,好在自己撕下的衣服够长够大,足够做一个可以燃烧很久的灯心了……忽然,前面似乎有一处光源!那是一个人拿着油灯在缓缓行走!怎么办?那是谁?史记可不知道,但他感到那身影有点熟悉。
那人似乎感到了史记可在他后面,他缓缓地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脸。
那是乌鸦!
“别管他,他死了,”史记可对自己说道,“我只去西洞,狱长说的去西洞就有救,去西洞就有救……”
他闭着眼睛,闭上眼的一瞬间,他看见乌鸦阴恻恻地笑了。但他还是越过了乌鸦。他的嘴里兀自还在念叨:“狱长说的去西洞就有救,去西洞就有救……”
忽然,他的脚步乱了一下,他几乎跌倒在地。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狱长知道去西洞有救,为什么他自己不去?
不,狱长一定有他的理由。狱长是狱长,狱长不可能犯错的。狱长说过的,不要理会发生什么事情,去西洞,也许狱长有绝症,也许狱长不想活了,但是狱长想救自己。他不断如同念咒般念叨着,希望能够给自己心理催眠以忘记自己的理智对狱长的怀疑。
“史记可。”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背后喊道,那是狱长温和的声音。他停住了,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了。狱长没有死!那个坚强的背影还在……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诱人啊——不,不能回头!他的脖子扭动了一下,终于又摆了回去,他更加快速地奔跑起来。他想起了狱长临别时候温暖的笑容,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狱长说:“很荣幸认识你,史记可。”
史记可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热,狱长死了,自己亲眼看见他死的。他被人切断了喉管,爬来想警告自己,结果被李瑞洁用狱长的配枪打得**四射……狱长是被人杀死的?可是狱长为什么脸上一样是那么狰狞扭曲?如果不是人杀还他的话,为什么狱长身上又有那么致命的伤痕?
不,狱长救自己的想法是不可置疑的……李瑞洁说他也是个杀手,和他李瑞洁一样的冷血杀手——可那又怎样?在面对监狱里更加冷血更加邪恶的黑暗的时候,在这个李瑞洁所说的善与恶被扭曲,或者没有善只有恶的世界里,狱长这个职业杀手却是在正义的一方……那温暖的笑意,甚至带着点恶作剧的狡猾作弄的语气,“很荣幸认识你”,那不是一个邪恶可以冒充的!
史记可猛然抬头,然后猛地停住脚步。
油桶“咚”的一声跌落在地上,里面的油全流了出来。被点燃的衣服的一角还在倔强地燃烧着。
那是一扇门!
西洞到了!里面是什么?史记可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已经虚脱到了身体的极限,他快站不稳了。
不管是什么,让我来看看吧。就算是我的结局。
史记可将手放在门把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已经想到了狱长的话里的很多疑点。但到现在,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西洞,我来了。“吱噶——”他拉开了门。
一道让人窒息的刺眼的光明让史记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一阵透人脾肺的凉风直贯进史记可的脖子里。那是清新的空气。他的眼睛因为不能适应阳光而充满泪水。
等他逐渐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了。
所有窗户和门都大开着,阳光如同光明的剑一样从这些缺口穿刺进来。史记可机械地拖动着双腿,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木屋外面。外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黯淡生着红锈的铁丝网,是一些被吹烂的挂着随风飘荡的看守制服,还有一些粮食随便堆放在外面,只不过上面蒙着厚厚的沙土,肯定早已经坏掉。
铁丝网中间,是一道铁丝网的大门,大门开着。门外是一道小径,远处是戈壁一望无际的荒凉空旷的黄色,几处石山在更远的天边。蔚蓝色的天空上轻轻地漂浮着几朵温柔的白云。日正当中,发出的光明和温暖,是自己在黑暗中梦寐以求的……
自己,竟然出来了?
自己,竟然走出南山监狱了!
史记可慢慢地挪动脚步,却被什么绊了一下,那是一只骷髅!
人的骷髅,有五六具分布在房子外面。那应该是乌鸦一伙在外面的几个人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是被狱长进来的时候做掉的。应该,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能够再走出南山监狱了吧?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走了出来呢?自己不是一直按照狱长指示的方向去西洞吗?
史记可忽然想起一事,他从怀里摸出那本狱长留给他的笔记簿。笔记簿湿漉漉的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飞快地翻开,但是却看到满眼的失望。笔记簿的字迹已经完全模糊得不可辨认了。自己一夜的汗水,自己错乱时候李瑞洁泼在自己身上的凉水,以及在和那些囚犯的杀戮挣扎中的鲜血,已经冲洗掉了所有可以辨认的踪迹。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动,丝毫没有看到任何可以阅读的迹象。忽然他感到另一面贴近身体的部分似乎不那么潮湿,他飞快地翻开最后几页。
他欣喜若狂地看到,那是他熟悉的狱长潦草的笔迹,笔迹尽管模糊,但还可以辨认:“史记可,看到前面我这位前任的笔迹,想必你已经对事情有了所有的了解了吧?哈哈,我知道你是个军人,军人有个习惯,拿到一个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一定会从第一个字看起,按顺序一路看下去。所以现在才看到我,你的狱长给你的留言,不知道你做何感想呢?”
史记可苦笑一下,狱长毕竟不是神仙,这一点还是料错了。不过如果没有李瑞洁的话,自己恐怕早早就走出了监狱,笔记簿也不会被弄湿得看不清前面了。按照狱长的意思,前面应该是瞎子也就是那个正宗狱长的日记,那里应该有事情的全部内容。那没有关系,乌鸦,马东,小崔和张鹏已经告诉了差不多全部的事情,现在在笔记簿记载事情原委的地方,充满的是恐惧之后的凉水,自己的冷汗,和杀戮的鲜血。这,何尝不是形象的叙述笔法呢?他继续往下看:“不敢确定你按照我的话做了没有。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是这样做了。很抱歉,我说了谎,骗了你。不过我想既然这一点上能救你的命,那么你也应该会心甘情愿?现在你看到我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当然,你肯定没死,否则你也不能看到这些话了。哈。让自己处在死了之后的语气,写一封自己不可能看见的信,实在是个非常新奇的游戏。可惜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口水上,否则我们大可尝试尝试。
现在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不知道李瑞洁是否会告诉你,我不是狱长,而是个杀手。我和李瑞洁,是不死不休的对手。我们曾经在外面这片戈壁上互相追杀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但想必也是接了别人的定单。他的体力和智力都比我强,我知道我不可能获胜。但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却发现了瞎子。
我看见瞎子的时候,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流沙里。他告诉我离他远点,不要救他,因为害怕我也被陷进去。他真他妈是个好人。尽管我早就知道了这片戈壁深处有一处监狱,并从那些到采购补给的看守身上取得自己和李瑞洁对抗的补给,但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他的身份,并第一次知道南山监狱的确切位置。他告诉我,监狱里被乌鸦领头的囚犯控制住了。他让我快到外面去通知那里的地方武警部队。
但是我不能够,因为李瑞洁还窥视着我,随时准备给予我致命一击。当然,我不会给他明言这一点。但是后来,他却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说什么他是瞎子,叫我不用去叫地方部队了,说那些人反正也逃不出去。他还从怀里掏出他偷偷保存了很久的日记交给我。那一刻,我发现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退路。
我偷偷进了南山监狱,我找到了狱长穿的制服。幸运的是,他的身材和我相近,正合我身。我成了狱长。我冒险杀掉了门口的守卫和那个冒充狱长的冒牌货,但是他的同伙却没有半点行动。这让我很疑惑。我本来是想制造混乱,让这些人都越狱出来,然后我好乘机躲过李瑞洁的视线,但是这些囚犯的所作所为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感到这里有不寻常的事情。我开始认真地读瞎子的日记。
直到我开始写这些的时候,我才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监狱确实在闹鬼。每当监狱,或者这个地方——你也看见了,这里从很早以前的古代就有人,并不一直是监狱——失去控制的时候,就会有一个瞎子。辨别瞎子的最好方式就是,瞎子能够预言别人的生死,瞎子能够和那些鬼通话。当这里失控的时候,就会有一个瞎子出来控制局面。当然,事实上,是他背后的那些祖先的亡灵。最初我意味这是无稽之谈,但现在我已经完全相信这一点。我知道我不是瞎子,因为我不能看见那棵树。亡灵会给瞎子一个暗示,提醒他自己是瞎子,除了瞎子,谁也不能看见那棵树。
“什么?瞎子能看见那棵树!”史记可睁大眼睛,那自己——他瞬间明白了瞎子在看到他进入监狱的那刻的手势是什么意思。瞎子能够预言,就应该知道他是下一任瞎子。那意思是说,张开你的眼睛吧,看看这些人是怎么死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