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经久失修,很多也就干脆拿黄土铺一遍,人走马跑得倒还算像个样子。如此一来,人马赶路之时难免留下脚印,只是那些帮派武士仰仗着自己手底下的硬功夫,倒也不在意是否会暴露踪迹。
毕竟,他们是来杀人的,又不是躲人的。
追来的两人都是内功深厚之人,抛开早已在中原武林声名鹊起的玉晓剑不谈,单说一个释鸿生,禅宗金刚手第四重到底掌力除了老一辈的高手外,还真是没几个挨得过的。
两人身轻如燕,却在这地上跑个不停,但旁人看去,这二人的脚力早已胜过寻常车马,只是行路之时的提气之法却截然不同。俊道士走得是以武入道的轻盈路子,负剑配匣之后每一脚都好似蜻蜓点水;小和尚拿得是以力破巧的浑厚招法,那锡杖、佛珠、金刚杵合到一起少说也就一两百斤,一脚踏过去这路上便多了个窝坑,但借着这股子劲儿,每一脚都能跃出一两丈远,骇人得很。
田埂渐去,骇木丛生。
再止步,早已身处一方山林之间,一股子腥甜弥漫间,不时能听得几声狼嚎犬吠。玉晓剑蒋宣政看着这一路景色,转头冲着一脸悲天悯人的和尚说着:“这地方阴得很,林间怪树丛生,只怕以前是个乱坟岗之类的鬼地方,小师傅好歹在罗相寺过活十载,对此地可有印象。”
“能有什么?”
释鸿生的右手摩挲着那锡杖的杆,上面是细细凹铸的经文,小和尚闭目养神,亦或者是不敢睁眼,或许是怕看着什么让他破戒的景象:“无论从前几何,今日之后这里就是乱坟岗。”
“也是,”
蒋宣政瞅着释鸿生,那张俊俏脸庞上带着汗滴,“小师傅平日做得法事,但终究没见过几回死人,那些请得起寺里和尚做法事的死人都躺在棺材里,今天这论堆的只怕还是头一回见吧。”
道士轻佻一下剑眉,问两个字:“怕么?”
“昔日有佛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亦不过白骨皮肉。”
释鸿生还是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蒋宣政那一脸的疑惑:“他日有佛陀看待美人犹如枯骨,今日我一介愚僧,不过是见识见识枯骨白肉,何足道哉。”
“行,我就当你是愚僧,是佛陀。”
蒋宣政那柄剑嗡嗡作响,好像是在笑,但又好像不是。但道士确实是笑了,笑得很美,好像是九天之外的仙,虽然只是唇角微扬却胜过万千粉黛。小和尚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毕竟是个僧,而僧是礼佛不礼仙的。
停在这,说几句,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消除这初出茅庐的和尚心中的执?是为了让这画中仙般的人展露笑颜?是为了让这两个今日初识的人多少说道说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
只是二人停下来歇歇脚,说完了就是说完了,不需要什么解释。用糙人的话,神棍就这点好,无论你话说多少,他总懂得比你多些。
没过几棵树,亦没攀几座岩,只是走了小会儿山路,便是到了地方。四周树木都被砍去,做个不矮的营寨,都是削尖了的树干钉进了地里,外面还有些拒马的残骸,至于这所谓的营寨其实就是拿那简陋的木头篱墙框起来的一片地,更何况篱墙让人闯倒了小半,里头便是那尸山血海。
死的人很多,死法却不多。
无非是没了脑袋的尸体摔在地上,与他们的头颅都相隔甚远。道士说,这是那些江湖人驾马横刀,借着奔马的冲劲将人头割下来的手法,只因这般刀劲冲势大,人头往往会向后向左抛飞。
只是和尚也没仔细听,他那一双眼都瞅着那一张张凝固的脸上,滚烫的鲜血尚未凝结,蒸起的血腥味弥漫在营寨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令山狼一时之间都不敢靠近。
“看来是没有留下什么活口,手法相当老道,这里的人甚至连拿起武器反抗都来不及。”
蒋宣政四处打量,周遭虽然空旷,但那些个饥民流寇好歹也削尖了不少棍棒,在这里躺着的少说也有上百人,看尸身却没几个握着兵器的:“这些人的手段干脆利落,但说白了无非就是驾马破寨门、横刀斩敌首的招数。若无援兵,他们也不过十几骑,却能在我们赶来之前屠戮干净全身而退,确实是好手。”
“何其悲,何其苦。”
释鸿生俯下身去,看着脚边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庞,只感觉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空洞眼神好像要把自己的魂灵吸走:“世人愚昧何其多,竟以屠戮论英雄,却叫良善埋山林。”
“英雄?良善?”
蒋宣政好像明白当初禅师所嘱托的是什么意思了,他往前走几步,看着那尚有余温的火堆,指着柴火里头半焦半黑的肉块问和尚:“那边的和尚,这肉虽然烤的焦了些,却还温着呢,你还饿不饿,垫垫肚子。”
看着释鸿生那光洁发亮的脑袋,蒋宣政又补充了一句:“倘若我没记错,这也算是净肉,吃了也不算破戒。”
释鸿生看着那焦黑的肉块,再看看周遭这般地狱景象,不明白蒋宣政此举意欲何为。在这尸山血海之间,哪管什么净肉荤腥,就是普通人在这也决计咽不下半分米粮。倒不如说,今日吃好了再过来实为不智之举,如今腹中翻滚不休,真是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
“咽不下去?”
蒋宣政倒也是理解那脸色煞白的释鸿生,他瞅瞅周围的景象,不明不白地说着:“我以前也像做大侠,就好像你想要作菩萨一样。但有时候,无论是菩萨还是佛都只能坐在莲台上,他们也救不了……”
只听咣当一声响,一个土焖锅叫那道士一脚踹得粉碎,还带着热气的肉汤和些许内脏之类的零碎下水撒了一地。
其中的一部分就摔在和尚面前,那是一只被煮得发胀肿烂的手,被煮得花白花白的。
呕!呕!呕!
这里的人!吃人!
和尚再也忍不住了,接连不断的景象虽然好似地狱,却远没有这一只被煮得发白发胀的手更令他感到恶心。但在这一刻,他又不仅仅是恶心,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莫名的恶寒笼罩着心头,整张如玉般光洁的脸庞变得煞白发青。
“不是长得像人的,就是人了。”
道士走了,留下这样一句话,留下一个在尸山血海里对着一只涨白的手呕吐不止的和尚。和尚还在,他顾不得道士那些话,也顾不得这里聚拢过来的飞禽走兽。那些山狼豺狗似乎也感受到那里的和尚不是块好啃的骨头,又或许单纯只是因为这里的食物多得是而懒得去招惹是非,它们饥肠辘辘得来了,享受着这里丰足的美味。
酒肆里只剩下一丝烛火,天色渐渐黑了,老人家一个人坐在柜台边上嚼着焦黏的黄面饼子,旁边盖着个海碗,那下头压着个碟子。
道士进屋了。
“回来了?”
道士点头……
“演好了?”
道士接着点头……
“饿了么?”
道士似乎是想摇头,但瞅着老头子手里那饼子想了想,接着点了点头。
“咱这地方没啥中吃得,这还是老汉我找人赊的。”
海碗被挪开,一碟还算精致的肉脍配着酱料的点缀,在这一缕烛火下熠熠生辉。
“老汉我精挑细选的细羊腿儿,尝尝。”
道士的脸终于绷不住了,强忍住腹部的翻滚,捂着自己煞白的嘴唇上了楼。只留下了看守这自家酒肆的老头子百无聊赖得咧着嘴笑,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还真以为是个少年老成的小伙儿,不就是些死人活人的事儿么。”
再看一眼自己身边搁着的肉脍,赌气似得捏一块塞嘴里:“别白瞎了老头儿我这好大劲搞来的宝儿。”
也不必找寻碗筷,老头拿手又捏又沾,这一碟肉脍便下了肚子。自古生肉当配烈酒,一来去腥、二来驱毒,吃完了肉脍沾豆酱,还要再来一碗火烧白才能舒坦。老头儿随算不得富贵,但会活,懂得人生的滋味。
又过了半响,一阵呛人的烟火气,一个狼狈的行脚僧。
“回来了,过来坐坐。”
这老头不知甚么跟脚,那方江湖事都要插上一脚,小和尚双眼失神,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下来,一个桌上摆着俩碗,一壶清茶挨个斟好。
“小师傅尝尝咱这的茶,虽然糙了些,但还能解渴。”
老头轻轻推一下那碗茶,释鸿生也这么迷迷糊糊得喝了,不知道是因为老人相貌不似恶人还是这夜里气氛过于祥和,老头儿说什么,和尚也就做什么。
吃茶!斟茶!再吃茶!再斟茶!
越是吃茶,那双失了神的眼睛反而亮堂了。
喝了几回,老头儿又问道:“小师傅一看便没下过几回山,可知这天底下达官贵人都喜欢甚么好茶,又是如何食得?”
和尚摇摇头,眼神却是灵动了几分。
“也是,咱们都是俗人,哪懂得人家的风雅。”
老头儿嘴上调笑着,可手上活计却是出彩。摆了一列的各色茶叶、香料还有些奇形怪状的枝枝丫丫在那双苍老的手中被细细碾碎,一层层洒在那海碗里,五颜六色得煞是好看。老头又依此添加了几味酱汁勾芡,最后撒上细碎的牙白色碎末,从碗的侧壁斟入沸水,一时间茶汤之中各色聚汇,最终却逐渐融合,化作了朱褐色。
“尝尝,老头子煮得茶汤。”
端起碗,这朱褐色的茶汤洋溢着一股子难以言语的刺鼻味道,竟使得被血腥味冲昏头脑的释鸿生头脑一阵清明。啄一口,先是一阵清甜入喉,再者便是麻、辣、酸、苦,到了最后只剩下一阵令人作呕的腻味。
看着吃茶的和尚脸上那青白酱紫来回变换,老头也不搭话挽个场儿,待到那和尚强忍着咽下最后一口,才慢悠慢磨得问:“小师傅尝得咱家这茶汤滋味如何?老头专门为了你将猪油换作了豆油,也算不得破去腥戒。”
“无量寿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释鸿生放下这碗,到底是受了人家的恩惠,也不好说些不好的。可这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响,再回味那刹那的苦涩油腻,只得低声细语似得说:“老先生这茶汤非常人所能品得,小僧才疏学浅又不善风雅,尝不得其中百般滋味,还望施主见谅。”
“难喝便说难喝呗,还什么品得品不得的。”
老头也捧起一碗,闻一闻茶汤的气味,一张老脸皱作了一团,轻轻抿一口,龇牙咧嘴了好半天。又半响,似是那嘴中滋味消去,老头儿才说得话:“咱家这茶汤朝着人家郡城里头的也是一个滋味,那茶楼里头这一碗朱茶要六钱银子,每日品得人那是一个络绎不绝。”
“这是为何,此物滋味如此勾人?”
喝得茶汤胜过腥血,释鸿生倒是真的清明些了,但也就是顺着老头这话茬子往下续着。可老头子不管,欢喜有人陪自己搭搭话,也就自顾自得说着:“那些人品得的不是这汤里头的滋味,他们品得是这茶汤的价钱。”
说了这里,老头子看看自家这茶汤,再看看这酒肆,想想那门庭若市的茶楼,突然没了聊下去的兴致。再瞅一眼天色,拍拍和尚肩膀儿,说一句“回去睡吧,日头晚了”,那和尚便迷迷糊糊得上了二楼,找地方打个窝儿。
唯独留下老头子一个人坐在烛火边,看着自己手里头这半碗茶汤,满脸的嫌弃:“你那妙计祸祸我这好些宝贝,就留给你自个儿享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