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板挺直、高大健壮的大和尚不算太过罕见,虽然这本身也不算多么常见。
但这一位的打扮却足以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在心底永远烙下他的身姿,因为这位好似一头公熊般壮硕高大的大和尚正扛着一口黝黑发亮的楠木棺材,而另一只手上则握着一杆又长又黑的混铁大棒,这般装扮着实骇人。
大和尚戴着一顶不算新的斗笠,垂下的纱帘似乎能够遮住他的面容,但这并未令他看起来和善半分,反倒是让他显得愈发狰狞可怖,因为人们根本无法透过这层不算厚实的纱帘去观察这个大和尚的神情。
钱老丈敢打包票儿,若不是这和尚身上的黄麻僧衣实在惹眼,再加上他脖颈之上的挂珠也着实是讲究,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是吃斋念佛的和尚。
你待问这吃斋念佛的和尚理当是个什么模样?
那钱老丈铁儿定要碎你满脸的唾沫星子咱又不是那山上的和尚,咋能晓得和尚到底应该是长个啥子样儿?
不过大抵不该是长成这个模样,钱老丈好歹也晓得这些出家人在餐戒之上也极为讲究,十几年都未必能见着半点荤腥,铁打的汉子整日和那些青青白白混在一块,那铁定也得消瘦不少。
这大的身板儿,得是吃啥才能养出了?
钱老丈虽然愣神少顷,但数十年来养成的职业素养还是令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苍老的手不动声色地扯一把自己的脸皮,勉强挤出一张略显僵硬的笑脸迎了上来。
“唉,客官里边请,刚刚腾出一个好地方,宽敞得很。”
牵手引客,钱老丈恭恭敬敬将三人领到刚刚的位置上,他的大儿子早早把上头摆着的碗筷酒缸统统撤了去,麻利的把这桌椅都擦干净。
“店家莫怕,这小师傅虽然生得彪悍,却是个温润性子,不会耽搁您家的生意。”
那三人之中的老头子抖一抖身上的墨蓝短打,看着畏畏瑟瑟站在一侧的钱老丈,这才开口说道:“老丈,咱家儿这能饬些什么吃食,且说来听听罢。”
钱老丈强装镇定,手里攥着那原本披挂在肩膀上的白麻短巾,机械似得一遍遍擦拭着桌面,试探性地说道:“老小儿这地方哪里有什么精细货色,不过是给来往行商添补肚腩的小店小铺,馍馍、烙饼、馄饨、汤饼啥的,咱家里还都是齐全的,后头买了两只肥兔,您要是想吃也能烤了下酒。”
孙赉搭上眼瞧一瞧,却见得那店家的背脊似乎是沁出了汗液,衣物也早已被汗水浸湿,看起来似乎是未曾达到他希望表现出的那种冷静沉着。
对此,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深究下去的兴致。
其实这风栖镇他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整个镇子本身也不算大,便是镇长家关照的那一户客栈酒楼也没啥值得一吃的风味,大抵也就是个矗立于听风谷外作为三州黑商行脚走马的一处落脚点,在这一带并不算稀罕。
“我们还要赶路,且于我等切十斤旱饼作干粮,那酒便算了,三碗素面、二斤滚水馄饨,再来些清口的伴嘴,一并算账。”
这分量自然是不小,但也不算太多,钱老丈随手将那短巾搭在肩上,记清了这一桌的餐食,便会后厨里帮工了。自从这三人进来之后,整个店里都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老钱大半辈子的警觉似是在提醒他这里已经不是那么安全了。
那个大和尚将肩上扛着的黑棺材轻轻放在一侧,混铁大棒则是看似随意地放置于触手可及的地方,周围的客商大都是凑在一块吃喝,倒也没什么随意惹事的夯货。
不过除开这些客商旅人,这铺子里更多的还是江湖中人,露天排着的桌椅压根就挡不住这些充满恶意的目光,这小半条街上的铺子里慢慢聚拢了一帮江湖人,窃窃私语也就一直难以休止。
“客官,您的馄饨素面来喽”
老钱照例拖着长长的尾音,大碗的宽面往桌上一摆,滚水的馄饨冒着白蒙蒙的热汽儿,还有那三两碟酸酸辣辣的拌花菜、酱花生,只可惜他们此行正是要分秒必争的时候,否则倘若能配上一碗兰陵上好的状元红,那可就真是齐了味儿喽。
旁边那位身条曼妙的姑娘看着这碗中素面,洁白的面、素净的汤再配上切得细碎的菜叶豆豉,看着倒也是极为喜人。
墨玉此时面戴素锦面纱,若是以汤饼为食自然是多有不便,干脆便缓缓卸下这面纱,露出那张令常人毛骨悚然的面庞。
懈留于周遭暗自观察的江湖中人见到墨玉真容之后大都瞳孔稍缩,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可怕事物,一张张脸都变得极为古怪,相互之间的俚语也渐渐变得嘈杂了。
不仅如此,就连铺子里其他桌的客人也不禁变了颜色,看着那张皲裂的脸庞不知该说些什么当然,他们大都没有评判的资本,默不作声才是在江湖上渐行渐远的长久之道。
这样诡异的气氛并不算多见,至少在老钱所知所识的这六十载岁月风霜之中确实是生平仅见,他如今虽然也可算得上老眼昏花,却也将那一柄柄泛着寒芒冷光的兵刃看得真真切切。
灼热的视线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投注到那口漆黑的棺材上,仿佛那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座金山银山。
“店家,再为小僧端上二十个白心馍馍,蘸着您家这上等的豆豉来食。”
大和尚普恒放下碗,满满一大碗素面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三两夹的功夫便见了底,馄饨虽说鲜香,却不是他这位出家人应当沾染的东西。
老钱没敢吱声,只能去后厨端来足足二十个白心馍馍,这玩意儿就跟胡饼一样都是北方传过来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手艺,足斤足量的白心馍馍大抵是能用上三五两的细面。寻常江湖武夫一顿也就是三两只下肚便可饱腹,倘若不是这里的氛围着实太过骇人,他绝不会轻易给人端上这般多。
其实在潭州卖馍馍的也有自己行当里的讲究,若是有人来这儿买馍,还要分出个‘白心’和‘黄心’的分别,前者是十足料的净面细粉,而后者则是往里头塞些肉沫葵菜,价码倒是相差无几。
孙赉端着一杯粗茶,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同行的武僧后辈,一个个大得骇人的白面馍馍被那只蒲扇大的手掌捏得变了形状,斗笠上垂下的纱帘反倒成了一种神秘的象征。
只有进,没有出!
只要一口,整个馍馍便被他吞咽下肚;只要轻轻咀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接着吃下一个。
二十个白心馍馍,说起来简单,但放在人面前的时候便是一座小山!
但现在,这座山已经空了……
一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