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寥,鸟鸣猿啼,临近冬日,山间百果渐渐少了好些,树梢间腾跃的白猿,天空中飞翔的禽鸟。在这一片祥和景象之中,却忽有车响马啼,踏破了这荒郊野岭难得的寂静。
这是一辇三驾的厢车,瞧模样应当是上等梨花木榫成的,这般大的一架马车上,却见不到哪怕一枚铁钉,足见功底。此刻正从这狭窄崎岖的山间土路上经过。
金光灿灿的装潢打扮,长辇高辕,便是再瞎的眼睛也应当瞧得出这厢车的价码,当真算得上是金碧辉煌,理当算得千金不换之宝。
厢车前后未见半个人影,独见得那厢车辇辕上坐着个顶着一角斗笠的汉子,此等景致在这烛山上却是极为罕见的。
何如哉?何以哉?
却是说着烛山着实不算是个好地界。
烛山地处潭州西北一系,山川蔓延数十里,可谓是整个潭州都极有名道的一方山水。这山虽然不算高,但因山中本就没有甚么产出,就连稀罕些的野兽也寻不得几头,自然也就鲜有几户安稳人家。
反倒整个潭州大半的匪盗,靠着这烛山得天独厚的繁杂地势,在这山间也算是扎了根,寻常达官贵人若是途径此地,少不得寻来百十个随行的手下人,好些的能调度些衙役士卒,次一些也好找些镖局助拳,倘若是独行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怎么也得本着‘财不露白’的道理匆匆来、匆匆去才算得是。
谁人晓得,居然有这般傻子,驾着千金难得的宝驾独自走这鬼道儿,当真是不怕死了。
说来也是稀奇,这么一台宝驾自那山中过,小半日也未见得甚么匪类,唯独见到的也都是些惊起的飞鸟之流,偶尔一搭头,瞧见山上树梢结着得山果,一颗颗黄澄澄得正是喜人,那汉子往往甩过一道鞭影,便正搭好得接着了好些果子。
随手捻起一颗,也甭管果子脏净涩熟,张开嘴往上头先啃上一口,只觉得这果子虽说卖相极好,尝起来却是酸涩难忍,只是咬上这么一口,便让他整张嘴里都是一股子酸麻滋味。
“呸。”
这汉子碎了一口,将嘴里的果肉吐在地上,满怀的山果被他随手撂在这山间狭道上,兴许再过小半个时辰,这些落在地上的山果也能引来些山猪之类的野物,只可惜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让这辆车停下脚步。
更何况他稀罕得也不是甚么野物,纵使是尝一尝那山果,也不过是这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让他感到有些无趣罢了。
瞧一眼瀚蓝的天空,宇文浩却已在憧憬着明日夜里的美酒是如何的醉人了。
低头瞄一眼那半展着的地图,乱七八糟的弧线纵横交错,只是搭上眼瞧一瞧也觉得一阵头脑发昏,最后也只得吧嗒吧嗒嘴,依旧靠着自己脑子里的那张图赶路。
烛山虽然人烟稀少,却也不是真的难觅人踪。这里好歹是京州与潭州交界的一处要道,便是抛开地理不谈,单单说这里复杂的地势和,朝廷便绝不会轻易让这里变作无人管束的不法之地。
山中崎岖不假,却并非到处都是不毛之地,除了不知数目的暗哨以外,朝廷在这烛山之中设立数座营寨,一来可供来往行商脚客在此歇脚给养,二来也可屯驻好些兵卒监察此地匪类,宇文浩走这山道不知几回,每一段路都摸得门儿清,估摸着明日能到,那便决计拖不到黄昏。
可纵使是他这般老手子也不愿轻易往这不要命的地方瞎转悠,若不是那位老爷子给钱痛快爽利,再加上人家这般年岁这身子骨还如此硬朗,当这自己面儿将那般大的一块石头拍作齑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在这个时节出山作驾。
摸一摸自己腰间的布囊,那里面可是有好几粒圆滚滚的金豆子,若不是看在这金灿灿的好宝贝的份上,自己又是个懂孝道的好男儿,否则决计是不会陪着这么个糟老头子往这荒郊野岭里头钻。
宇文浩微微侧身,似乎是在打量那老人是否发现自己这般不敬的心思,再想想那比自己脑袋还要大的石头,最后还是打个寒颤,半句狠话也不敢想了。
他虽然害怕,但心底里却也免不得深深地羡慕着,这些武林中人各个有着神仙般的手段,一个糟老头子竟然还能那般自如得将那块大石头拍成齑粉,再想想自己,便是给自己一只铁锤只怕也要三两下才能将之砸碎。
宇文浩心中一阵惋惜,若是他年少时也能筹得一笔钱来拜到哪家门派下头,想来也能有这老头子一般的本事吧。只可惜他的江湖却不是旁人的江湖,他的江湖实在是太小太小了,便是再多一个人也容不下了。
再偷偷回首,他瞥到的却是一个巨大的木匣子或是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横立着的木柜子,宇文浩暗自拿自己比划比划,估摸着这木头玩意儿便是装下两个自己也是有余,他听说过这样的人,听闻蜀州便曾有背着巨大木匣子的武林好手,他们往往出身于那个威震西蜀的家族,那木匣子里装着的便是他们赖以过活的武器。
叫什么来着?
唐家堡?暗器?
宇文浩轻轻抽一记马鞭,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不知打听到多少稀奇古怪的江湖事,听闻那些唐家堡的暗器高手往往都是按照背着的那个匣子来划分实力强弱的,倒不知这比人还要大些的暗器匣子到底藏了多少要人命的玩意儿。
宇文浩不想去探究这个不算有趣的问题,事实上他也不敢再去深究这个问题。
不过他自认为已经查明了这位老人家的来历,至于来自西蜀的暗器高手为何要借道潭州、京州,最后还要赶到释州,这就不需要他一个车夫来瞎操心了。
宇文浩正暗自想得得意,忽有一阵微风袭来,却是闻得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他掀起斗笠来抬头一望,却见那山坡之上不知何时辟出一户人家,那房屋依山而建、绿瓦红墙,远远瞧着倒是极为气派,一看便知这是一户有些财资的人家。
这户人家似乎颇喜桂树,周遭耕植了好些四季桂,或乳或黄的斑点小花布满了整个山坡,清风吹来,便带来了一阵清淡的花香。
此刻阳光明媚,漫山遍野的桂花尽显素雅的含蓄之美,宇文浩自持有着几分目力,却瞧见这满山的四季桂竟有半数皆是品相上乘的佛顶珠,此时花序含苞待放,就犹如一粒粒雪白的珍珠挂在树梢上,美不胜收。
此等优美的景致,实在令人不忍速去。
宇文浩虽然多年行脚,却终究少了几分江湖走马的经验,此刻忽见如此优美景色,竟然令马车缓步,意图在这段路上在多走上一会儿,好让他能细细品味这般美好的景色。
其实也莫怪他粗心大意,只是这些天他连日奔波、昼夜不休,心中一根弦自然是绷得极紧的,此际正是自感疲倦的时候。
恰逢此刻又深吸这醉人的花香,正所谓花香似酒,如今这一根弦慢慢松懈下来,反倒是令他觉得好不舒服,甚至当真是想要打个瞌睡的。
只是他也晓得这事也就是说说想想,倘若当真要他睡过去,那再也醒不过来的八成便是他自己了。
幕帘轻轻掀起,那干瘦干瘦的老头子从里头伸出前半个身子来,一双明朗的眼珠子朝着周围轱辘一转,却又叹道:“后生伢崽,这不过百来棵桂树便要阻了你家的车辇,老头儿平白花了十七粒金豆子,倒是极为不值哇。”
这话虽然未见半分急色,却足以让宇文浩自惭形愧,他本就是这山野之中响当当的汉子,多年以来也从未坏过一桩子买卖,如今受了劳累,却辜负了人家好几倍的行客钱,放在行当里头,这却是极大的忌讳。
宇文浩干脆将那一只钱袋子往老头怀里一撂,腰间拽下一只水囊往脸上浇一遍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一身气势却是清明了好些。
“老丈说得在理,小汉子愧对这般多的钱财,老丈且拿回去罢。”
这汉子拿大手往脸上一抹,却是拽着那马鞭空抽了两下,道:“既然已经订好了时日,咱家的汉子自然给您稳稳当当送到释州,保管儿一文钱也不亏了您的。”
他这话说得虽然有几分急充作义的意味,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汉子,无论是硬充好汉还是当真是好汉都没啥差别,说白了,若是在这江湖中能有人装上一辈子好汉,那他难道就不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了么。
老头子揶揄一句,本无多少恶意,却反倒激起这汉子的硬气,一时间也不晓得自己这是办了好事还是坏事,只得又缩回了车厢,独看着那幕帘轻轻落下,那只钱袋却是留在了原地。
这布袋子里头便是真金白银,宇文浩自然也是清楚得很。
他这一辈子行车走马,都存不下这袋里的十七粒金豆子,说句实在话,他若是留下了这布袋子里的钱财,下半辈子的指望便是出来了,且买上些桑田农地,自己大小也能建个庄子,逢人也要唤自己一个‘老爷’。
这般日子,那才是人过的。
可他也晓得,且不说他本就撂下了这么一句硬气的话头,便是他之前作了孬种怂包,可终究是坏了行当里的规矩的,便是人家不追究,那也只是人家为人宽厚,咱们自个儿也得是晓得脸皮子的。
长长叹一口气,宇文浩拾起那只布囊,轻轻束回到那幕帘边上的竖橼上,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算是保住了行当的规矩,但他似乎守住了自己的规矩。
再一甩马鞭,漫山遍野的白桂映衬着这辆马车,却留下吱吱呀呀的声响。
想来,这一道儿山路却着实算不得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