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拂,草木低垂,一片微微枯黄发皱的树叶轻飘飘得落了下来,落在了那棵拴马的老榕树下,落在那埋头啃食草叶的老黄马有些发皱的鬃毛上。
紧邻秋时的草叶渐渐显露出枯黄的迹象,老马的舌头却比任何人的手都要灵巧得多,只要它往那一簇簇草丛里张开嘴,灵活的舌尖便会从发黄生枯的草叶之中挑选出饱含水露的青翠叶片,只消那舌尖微微一勾,上下黄白齿唇轻轻一绞,那秋时难得的美味便会带来一份丰满的清香,整个夏时的积累也在这一刻尽归于这匹老马所享。
陡然间,嚼食草叶的老马忽得抬起头来,粗壮的四肢不自然地来回踏步,低声的嘶鸣压抑不住它心中的恐惧,若不是这拴马的麻绳绑得结实,只怕它会拖着身后这般大得夸张的马车撒腿便跑。
蓦然,却见那茂林之中闪跃着金灿灿的光华,一道流光在树梢上几个起落便已接近此处,秋时的树叶本就不算结实,那流光疾驰之间便带起滚滚叶落飞舞,远远瞧见这匹昂首而立的老马,那道光骤然一转,重重地踏在了地上。
却是一个身板魁梧的大和尚当面,见那和尚单肩扛着一口四四方方的楠木棺材,腰板挺直好似雪松,一身筋骨仿佛铜浇铁铸一般,肩上扛着的楠木棺材被他轻轻托举,极为郑重的安放在马车之中,下面仔细码上一层厚实的藤垫,唯恐自己一个不慎让这棺材有半分磕碰。
安置好这口棺材,他重浊地呼出一口气,悄悄瞥一眼那匹老马,顺手将那有些杂乱的鬃毛慢慢理顺。
此刻清晨的余晖尚未褪去,一阵微风拂过,整个人便感到这身子冷飕飕的。
素色的朝阳撒下绚丽的晨光,映在距离官道不远的大片水田里,沉甸甸的穗头压弯了这些已然发黄的稻米,渲染出一片难以描摹的颜色。
天地茫茫,在此却不由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透骨而入,便是多少层厚裳也掩不住的湿冷。
官道,自然就是官家修筑的大道,虽然各地官道年久失修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一段依旧是上好夯土压实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却都是目不识丁的农夫农妇,或有几个打扮极为寒酸的游学书生,却也是行色匆匆。
转过身,他解下了原缚在榕树之上的缰绳,轻轻理一理老马的毛发,翻身上马,手中马鞭在半空中猛然一挥,但听一声鞭影爆鸣,老马慢悠慢磨地踱步向前。
老马随年老体衰,却也比那些年轻力壮的马儿更为懂事,这般虚空挥鞭,虽然只闻其声而不受其刑,却也足以提醒这匹伏枥老骥知晓这令行禁止的事端。
官道很长,却不难走,老马驮着普恒慢悠悠地走着,仿佛身后拖着的那马辇厢车轻若无物。这里尽是夯土路,马铁踏在上面半分声响也无,一路上也只能听得那催人入睡的吱呀声,那是厢车木轴轱辘内里机栝齿咬的声响。
再过些,插秧栽稻的水田渐渐少了,大片绿油油的土薯田却是愈发多了起来,上一年栽种的土薯在夏末收了去,农户将这些旱田拾掇出来,现如今早已栽好新一季的土薯,却才刚刚抽芽发穗,显出青翠欲滴的色泽模样。
几家娃娃凑在一块专找着往那些硬埂田里钻,哪里的木薯本就生得小些,硬埂田里也不大好仔细拾掇,往往能让他们刨出一个两个的瘪果子,几个娃娃凑到一块儿火烧来吃,一个个啃得满嘴黄泥,也不嫌这土薯脏净。
今年倒是好收成,想来难民也会少些罢。
普恒扫一眼这满地绿叶黄稻,近些年来罗相寺求取度牒、寻觅出家的百姓愈发多了些,可朝廷却竭力限制天下度牒,他自知这些百姓是为了避税免灾方才将自家娃娃送来剃度,这般‘佛门兴盛’的景象却是那般让人心酸。
普恒自知自己能耐着实有限,无论是这地里生长的稻薯还是天子朝廷的口嚼税务,都不是自己一介揣着度牒的出家人能有所作为的,远远望一眼那些娃娃后生,再朝虚空挥出一记响鞭,催促老马加快脚步。
麻布随手一包,麻绳顺手一裹,三两块还算实诚的死面饼子,这便是一个和尚能做到全部。
老马慢慢悠悠地走着,却终究能走得到。
那间酒肆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上上下下都是一股子穷酸味,旁边的五里亭内坐着好些歇脚的行客,却没有一个走进酒肆吃酒歇息的。
走得再近些,却看这酒肆大门虚掩着,在那夯土路上压了一块牌子,那便是关门谢客的意思,也就难怪这买卖都停到门外却进不去。
普恒双腿微微施力,老马慢悠悠停下了脚步,等着普恒翻身下马,才不紧不慢朝着路边上草垛子凑过去,那拴马的缰绳随手往酒肆门口的木桩子上一系,都不必在管些什么,便径直朝着酒肆大门走进去。
有几个打扮寒酸些的汉子瞧着这厢车装束也不似便宜货色,没等流露出几番神色,却见那门帘中荡出一道劲气,在那地上‘突、突、突’得摁出十数个小窟窿,几个江湖人搭上眼冲那地上微微一瞥,登时脸色煞白一片。
等闲宵小暂且不提,却说普恒推门而入,只见那酒肆之中胡乱摆着好些陶碗瓦罐,里面或多或少留着些各式各样的酒酿,上好的有绍兴花雕、释州玉节酿,这一般的也有那犁喉咙的高粱、耘丹红。
柜台上趴着一个身着劲装疾服的老头儿,不是赫赫有名的神偷孙三爷孙赉还能是谁?
这老爷子身子骨硬朗,抄着一条半截儿长凳却坐得那是四平八稳。手里有两只陶碗,各自称了些酒酿,面前搁着一只小陶罐子,孙赉便是左右开弓似得往那陶罐子里添酒加酿,瞧着还是个工夫活计,这酒液半分不能多,还一滴不能少。
普恒目光闪烁,不知这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便只能一直站在柜台前面等着,只等到孙赉将那两只空碗往桌上一撂,才合十作礼,郑重其事地说道:“孙前辈,今日小僧前来恳求您出山相助,与小僧一道将鸿生师弟送往释州求医,事急从权,还望前辈决断。”
孙赉抬起头来,朝着普恒扫上一眼,眉头微微一皱,却也没有多说下去的意思。身形好似灵猴般上下翻飞,不过数个呼吸,却又稳稳当当坐在那瘸腿儿断截的长凳上。
“释鸿生那后生的事情我也多少知道些,”孙赉这般说着:“单靠你我却难成事,老头子厚着脸皮再寻一人助力,你当如何?”
能够平白多出一位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普恒自然也是信得过这位隐居于此以拱卫罗相寺的武林前辈,当下应和,便是应下了这么一件事。
孙赉也不是个麻烦墨迹的人物,当下带着普恒进了二层卧房,却见那卧房外面摆着一个架子,上面尽是些漂洗过的衣物。
掀开门帘,却是一间好似茶室般的小屋子,那里头摆着一张圆桌,一位蓝袍裹身、素锦掩面的女子坐在一张胡凳之上,旁边摆着些许茶具,女子手边的茶盏里还是七分满的清茶,却也放得有些凉了。
“这位姑娘在江湖上虽然名声不显,一身功夫却是实打实的。”
孙赉遥指这女子,沉声道:“说句不甚中听的话,你同她放开了交手,谁胜谁负尚未可辨,但多半还是她的胜面大些。”
普恒赶忙施礼,心中却是大感疑惑,倒不是他信不过孙赉的判断,实在是这位女子当真算不得甚么高人。
便是他站在这里,尚能感受到她身上如渊似海一般的气息,那股气息之深邃让人心中生寒,却也足以昭示着这位女子并不能将这份内力施之如臂。
这很不寻常,因为这股内力太过深邃也太过浮躁,就像是有人强行将这股内力灌入她的体内一般。
“小僧愚钝,如何能与姑娘这般千金之躯相比。”
普恒微微欠身,朗声问说:“倒是不识得姑娘真颜,却不知姑娘芳名何如?”
孙赉朗声一笑,插嘴说:“人家一户正儿八经的黄花大姑娘,哪有像你这般直来直去的问询,这是老头子远方亲戚家的后生女娃娃,你便唤她一句‘墨玉’,便算是识得了。”
说罢又是朗声笑言,言语之间多是意气,显然是对自己这一户远方亲戚的姑娘颇为自傲。
普恒看到孙赉这般,却终究是识不得这位墨玉姑娘,心中猜测着两人关系远近,又暗自疑虑这毫不逊色的气息恐要招惹些事端麻烦,不过此刻在这还是要听从孙前辈的教诲,自然也就不能多说什么。
不过现如今最大的麻烦却是这位内力深不可测的墨玉姑娘,虽然搭上眼一瞧便可看出这女子的本事,但她如今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唯独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眸子,纵使是素来保守的中原南方各州也鲜有这般装扮。
更何况,那双眸子仿佛是择人而噬的蛇瞳,远远瞧过去同人眼相差无几,可每每适逢她内力如潮汐般吞吐的刹那,这双眸子却极不自然得展现出不同寻常的模样。
与其说是人眼,倒更像是某种竖瞳。
普恒正暗自观望间,却是孙赉轻轻扯一扯自己的衣袖,运功传音道:“想你这娃娃还跟着洪老哥修禅打坐二十余载,便不是个出家的和尚,也没有似你这般打量人家一个姑娘家的。”
普恒摇摇头,却是同样施展出传言入密的本身,回答道:“却不是小僧犯了何方戒律,只是这位墨珠姑娘打扮得着实可疑,小师弟的安危何其之重,小僧不得不防。”
目光仍旧四下扫动,却见这房屋格局隐隐有着聚风拢水的能耐,而这墨玉姑娘的本事却也神乎其技,轻轻吐纳之间便好似带起一阵凉风。
半响,孙赉算是架不住普恒这实落性子,干脆朝着墨玉一拱手,规劝说:“这天底下的和尚一半都是死脑筋,普恒娃娃又是这帮死脑筋里最傻的一帮,这般下来,连我这老贼王的名头也唬不住,干脆你且让他瞧个真切,断了他那多疑的性子。”
墨玉姑娘微微欠身,施作个万福礼儿,那一袭素锦掩面,却是看不得她生得如何模样。
墨玉伸出一只手,这只手同样包裹在一只鹿皮手套里,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
手挑锦落,指尖微微将那掩面的素锦挑开,刹那间,那隐藏在素锦之后的面容便展现在普恒的面前。
一双眼,登时收缩!
她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