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交加而下,遮掩了声息。王明只是明晰听到敖灵二字,后又隐约听着人间二字,看她稚嫩却认真的眼神,好像又十分真切。他挠挠头,小小的脑袋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便让自己觉得是方才听岔了,领着她回房休息。
隔日云雨散去,艳阳依旧,空气中的湿气也分不清是海水或是雨水,直让人觉得闷热不堪。敖灵从床上坐起,揉着惺忪睡眼又探了一眼窗外,昨日天公震怒已然消去,似水无痕。
小屋后的灶台再度阵阵地向外吐着炊烟,上头小锅里煮着稀粥,一旁的米袋里已然一粒米也不剩。王氏闻着其中散逸出的无味水气,依然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副陶醉模样。不多时,她便端着几只破碗里头盛着稀粥,到了小饭桌前。
王明和敖灵早已在桌前端坐好,正等着上菜。见着王氏在桌上摆好了四碗稀粥,后又端着一小盘煎鱼放到其间。
“小娃儿,往日我们都没有早饭的。如今,为了你可是破了以前的规矩。”她又指了指那盘小黄鱼,“喏,这是用剩下的粗盐煎的。这粗盐可是来之不易,我知你平日里可能娇生惯养,便煎了这鱼儿。你尝尝?”
敖灵怯怯地用筷子夹起一条小黄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稍微咀嚼两口便掐着喉呕了起来,碎肉唾沫吐了一地。王氏见这情况,赶忙拿起笤帚扫了干净,免得影响了他人胃口。
再回过头,便看到敖灵端着碗,疯狂地往嘴里灌着热粥。热粥甫一接触唇舌的焦烧,便让她的手再也无法捧起那只碗。哐当一声,破碗落在桌面,摇晃几圈,稀粥洒了一桌。
“哎哟,小祖宗唉!”王氏赶忙抽出腰间的棉布,轻轻擦拭着她的嘴角,并不断吹气,生怕她受了任何一点伤。“热粥可不能这么喝!你先搅搅,让热气散了再说!”
敖灵却是一脸委屈模样,嘟着嘴看着那碗粥,说道:“无味,不想吃。”
王氏被她这一句无味给生生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王夫在一旁偷偷笑着,“小娃儿,你再最后喝一次粥,今日我便进城,给你带些东西回来!最后,最后再将就一次!”说着食指朝前做了个一的手势。
无奈之下,敖灵只得再度拿起筷子在破碗里搅着,不时吹两口气,再咽两口米汤。
王明看着也是无奈,没经过苦日子的,确实很难接受这样的生活,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这般说着:“敖灵,等你喝完了,我再带你出去转转。”
心头一惊,王夫赶忙问道:“这小娃儿姓敖?还真是与龙王爷一个姓!莫不真是龙王爷派来保佑我们的吧?”
说罢便感到两道凌厉目光盯着自己,转头看去才知是敖灵目光直逼。知是自己的话不讨她喜了,便赶忙闭嘴,默默地喝起自己的稀粥,生怕得罪了这位祖宗。
餐桌上一阵拾掇完毕,王夫便将那锭金子揣在兜里,挑起了一个袋子,里头不知装着些什么,便匆匆往门外去。刚一开门便被一个披头散发的撞了个满怀,一个不慎跌倒在地上。
“谁啊?这么不小心。”一阵晃荡,他脑袋一晕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只见那人头发披散,遮颜盖面,只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王……大哥……救救……我家孩子……”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请求,皮包骨头的手指慢慢搭上了王夫的肩上。
“原来是李嫂啊。”王氏定睛辨出这半人半鬼的模样是谁,接过话头。“你也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也苦……”她往后厨里一钻,一会儿再度走出,提着米袋到了李嫂的面前大大敞开,里头竟是一粒米也无了。
“是……是啊。”王夫缓过神来,咽了口气,“我这才要进城换些口粮,到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时候,谁都不好过,况且我们家还又添了一口人。”说完不再理她,自顾提起袋子,便往门外奔走了。
李嫂依旧有气无力地坐在原地,两瓣惨白嘴唇上尽是死皮。她的头耷拉着,头发乱似一丛海草,完全没有一个人的模样。敖灵只是看着,不说一句话。
“也……也是。这日子……谁又好过。”李嫂愣愣站起,一副身子仅凭一口气吊着,周身无力,勉强扶着墙行走出了小屋,一个活死人的样子。
敖灵跳下长凳,偷偷地跟在她后头,时不时找个事物掩住身形,悄悄瞧着。
只见李嫂把村里头每户人家的门都敲了过去,每次见着人了,亦都是感叹唏嘘几句流年不利的话,半推半赶地将她丢下了。
“救救……我的孩子……”这句话不断在敖灵的耳畔回荡着,但却依旧没人理会她的苦。只听又是一响木门猛关,四下里又沉寂下来。
谁又……不苦呢?
她拖着身子,裸着的脚在砂砾上拖出长长的血痕,破布烂衫下的皮肤皲裂。她再度有气无力地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咚咚咚”手间的力道渐渐消了,敲击也无力起来。但她依旧不忍放弃,不断地扣着,像要敲碎这不公的天命。
木门被轻轻拉开,她趴在门上的身体顿时倒了下去。只见里头出来一个男子,将她抱住,二人轻轻地说着什么,便走了进去关上木门。屋里暗暗传来一些奇怪声响,敖灵看着奇怪却也依旧等着。
过了好半晌,李嫂憔悴地走了出来,手头紧紧攥着什么,五指扣入掌中也不舍得省一丝力气。她没有哭,没有笑,拖着这残破的身子又拉出一条长长血迹,慢慢回到自己屋中,便再没有声息。
敖灵蹑手蹑脚地到了屋子旁,侧耳听着,却依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这日里从日中到日落,她不时望向李嫂的小屋,有着男子不断进进出出,不知在做些什么。
是夜,各家灯火熄灭,仅仅有着依稀星月之光照耀着。
一人蹑手蹑脚地提着袋子,里头装着不知是些什么,悄悄推开了一间小屋的木门,又暗暗度了进去。只见这间屋子里门窗紧闭,又盖上了一层厚布,但透着依稀烛光,似是很热闹的样子。
“你怎的才回来啊!”一个女声小声骂道,“我们都快饿死了!”
“白日里我哪敢带着这么多东西回来!还不得入夜之后才敢!”那人暗声回道,“别说了,这还有些熟食,咱们先吃了吧!”
妇女瞪了他一眼,“最好不是在外头干别的事!”
不多时,小小木桌之上便摆上了盘盘佳肴。虽然已然冷去,但映着烛光照耀依旧显得十分美味。妇女从屋后拉来两名小孩儿上座,“来,饿坏了,吃吧!”
其中一个小男孩刚欲拿起筷子向一只烧鸡夹去,便被一股大力打落手中木筷。“轮得到你先吃吗?”妇人对着男孩怒斥着,又回过头,挤出一脸笑意对着女孩,“来,敖灵你先挑着。”
敖灵也不客气,几筷子下去将桌上菜肴尽尝了个遍,舔着嘴唇点了点头,只吐了一个字,“好。”
王氏夫妇二人终是安下心来,这下应该便不用担心那位来去无形的侠客报复了。一番饭桌上的你争我夺之后,桌面的东西被一扫而去,仅仅留下一些残羹剩菜。王夫又从衣兜里掏出几根小针似的东西,挨个递了过去。“这小竹签,只有城里饭点有。我去讨了些,牙缝里的也不要浪费了!”
话音一落,王氏三人便提着竹签在牙缝里又淘又挑,恨不得能再挑出块金子出来。
一番面目狰狞的大战后,终是结束了这夜里的长长饭局。王氏夫妇领着两名孩子睡下,又一同回到屋里躺下。只听他们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那高人给的金锭还剩下多少银钱啊?”妇人问道。
男子暗暗笑道:“那枚金锭,分量够足。入了城我先去那票号里换了些散钱。”话到一半又在大袋子里摸索了一番,不时掏出两个袋子。“这袋是碎银!”他得意地摇晃起来,里头发出叮当脆响,十分悦耳。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个袋子,学着刚才的模样摇晃起来,里头再度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比刚才规律许多。“这袋啊,是铜板!”
妇人赶忙将他的手按下,“别晃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吗!”随即将那两袋银钱悄悄塞进两个破枕头下,轻轻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屋里头便再无声息了。
久久过后,二人鼾声四起,和着潮水一涨一落,倒也十分契合。
“嘎吱”一声响起,卧房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身影钻了进来,轻轻地在枕头边上摸索这,终是摸到一袋东西。她屏住气息托着那沉沉银钱,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缓了脚步轻轻度出了门。
月光清冽,东海的浪潮依旧无情地拍打着,一涨一落永世不止。
敖灵借着月光摸到了李嫂屋子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将其推开了。
只见眼前人影晃动不止,一副狰狞的面庞吊在房梁之上来回摆动。
海风吹进木屋发出呜呜悲鸣,叮叮当当,她手头的碎银洒落一地发出道道清脆悦耳的响声。银子映着月光不断闪烁着,忽明忽暗地照亮了这间简陋破烂的小木屋。
海风依旧呼呼地吹着,浪潮反复拍打上岸。这世间的一切都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