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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外六·紫竹

镇魂调 时久 5538 2024-11-16 00:20

  若不是那场大雨,也许到现在杨昌还只是府里干最重的活、住最拥挤的屋舍、吃最粗陋的饭食、领最微薄的薪资的粗使杂役。

  那天杨昌正在打扫花园,处理花匠修剪下的花草枝叶,突然就刮起风下起雨来。他怕刚收拢成堆的残枝碎叶又要被风吹乱,且淋湿了明日更难收拾,便冒着雨搬运。那雨越下越大,间以狂风,他浑身上下淋得透湿,不知摔了多少跤。

  搬完最后一趟从堂前经过时,看到年纪稍大的福伯在训斥两个小厮。福伯道:“好啊,一个个骨头都懒成精了,侍郎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来享福的是不?叫你们去送个伞也要推三阻四的?”

  那两名小厮赔笑道:“福伯,外头风急雨狂,空着手路都走不稳,万一侍郎有个差池,不是更罪过,还是等雨小一点再去接的好。福伯要是着急,非要冒雨亲自前去,小的们也不敢阻拦。”

  福伯气得胡子直抖。杨昌见状上前道:“福伯若是不嫌弃小的粗笨,就让小的去吧,免得侍郎久等。”

  福伯本也是裴娘子吩咐他去接侍郎回来,自己不愿,转身又推给别人,但别人也不是傻子,个个都借故推托。见杨昌自愿前去,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总算还有人是一心为侍郎着想!”

  那两个小厮咬着耳朵,用鄙夷的眼光斜睨杨昌。杨昌知道他们的心思,此刻定在笑他是个傻子,妄图以此讨好侍郎,还不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明白侍郎对家事从来不在意,全都交给裴娘子打理,家里那么多仆役下人,侍郎能记得的只怕不过三个,拍他的马屁也不顶事,多的是前车之鉴。不然这种能在一家之主面前露脸的事怎会无人愿意?

  福伯领着杨昌,嘱他领那辆蒙了油布的马车去接侍郎。先前已有一顶四马拉的油壁车出去,只怕被雨阻在了路上,侍郎的伞、遮油壁车的雨布、给车夫送的蓑衣斗笠都要杨昌一个人拿,当真是苦不堪言,难怪人人避之不及。

  杨昌第一次进皇城,掏出腰牌时手都有点抖。在皇城门内找着了那辆油壁车,得知侍郎进宫去了,再到宫城门前去等候。

  走到宫城门下,狂风渐止,雨势也小了。侍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所幸衣帽上只微有雨迹。杨昌走上前时,他正面朝宫城之内眺望,听说有车来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杨昌撑起伞送他往马车而去,他却突然把伞一推,低声道:“伞收起来,退到旁边去。”

  杨昌不明就里,只依他吩咐,立即收起伞藏到蓑衣下,闪到一旁。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宫城内一人举伞而来,隔着密集雨帘看不清面貌服色,只知身形瘦削。

  不多时那人走近,侍郎笑着迎上去道:“吉少卿,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宫城门墙宽阔,足有十余丈。那人收起伞对侍郎拱手道:“杨侍郎。”算是打过招呼,举步继续前行。

  侍郎跟上他步子:“刚刚还是晴天白日的,竟突然下起雨来,哪像要入冬的天气。少卿倒是有先见,随身带了雨伞,不然也要像我这般被风雨所阻了。”

  两人从杨昌面前不远处经过。杨昌看那吉少卿面容,不由吃惊,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秀美的男子,单看脸面几与女子无异。

  吉少卿不答话。侍郎又道:“不知少卿可否携我一程?”

  吉少卿冷冷道:“下官与侍郎并不同路。”

  侍郎道:“少卿往东去,我要往东南,怎么不同路。雨这么大,少卿难道忍心让我从这里冒雨跑到景风门么?”

  吉少卿似乎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携了他同行。

  杨昌转身叫起车夫道:“咱们到东边的景风门去等候。”从南面大门出,绕了一大圈,来到景风门外,那两人也才缓缓步行至此。杨昌仍是候在墙根下,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天色又昏暗,吉少卿也未留意他。

  二人驻足在门前,吉少卿似乎不愿多留,急着要走,侍郎却抓住他伞柄不放。就听吉少卿不耐道:“杨侍郎,下官就住街对面的崇仁坊,几步路就到了。侍郎离家还远,这把伞就送给侍郎好了。”松开手便往雨里冲。

  侍郎一把拉住他袖子:“少卿如此美意,下官却之不恭,多谢了。既然少卿只剩一小段路,那不如让下官送少卿到家门,免得淋雨。”

  吉少卿只想甩开他,侍郎却硬拉着他的手不放,两人拉拉扯扯地往街对面而去,看得杨昌两眼直。他原以为侍郎是想借这段同路与那吉少卿商量什么事,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疾风又起,刮得细密雨丝满天乱舞。杨昌一不小心,斗笠叫风吹跑了,追了老远才追上。那边侍郎也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来,手里摆弄着吉少卿的伞,模样很是闲适。杨昌刚想提醒他风大,伞莫乱晃,就见一阵狂风袭来,把那伞吹得脱手飞去,在泥水里打了好几个滚,碰到了墙根才停下。

  杨昌急忙掏出伞上去为他遮雨,他却跑开去追那飞走的伞。杨昌紧跟着他,只见他不顾满地泥水,蹲下身去捧着那折断了伞骨的破伞,满面懊悔痛惜,好似摔坏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油纸伞,而是价值千金的珍宝。

  杨昌沉默半晌,低声道:“侍郎,可以修好的。”

  侍郎转过头来看着他。杨昌继续道:“只是折断了一根伞骨,换上新的就能修复。”

  侍郎沉声问:“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么?”

  “只要用料一致,一样的伞架形状,应是分辨不出来的。”杨昌看了一眼折断的伞骨,“不过这把伞用的是紫竹伞骨,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长安不一定有……”

  侍郎道:“那从南方运一些过来不就成了!”

  只是一把伞而已……杨昌心说,口中只道:“是。”将那破了的伞仔细理顺收好,包进蓑衣里,另一手撑起伞:“侍郎,雨大了,请上车罢。”招呼车夫移过马车来。

  侍郎上了车坐定,杨昌已把破伞擦干净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放在膝上,杨昌正欲关上车门,被他阻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昌低下头去:“回侍郎,小人名叫……杨昌。”

  今年立春早,刚过年没几天,东风送暖,将一冬的冰雪吹散成如酥小雨。一早侍郎奉诏入宫,天色就有些阴沉。杨昌担心要下雨,带上了伞。侍郎见他手中雨伞,忽然问道:“那把伞修好了没?”

  杨昌回道:“昨日已依侍郎的吩咐修好,只是选出来的那根紫竹颜色仍偏黑,比原来的略深。”吉少卿那把伞的伞骨实在少见,从南方运来的几十车紫竹,都找不到一根颜色和它一样的。

  侍郎道:“拿过来我看看。”

  杨昌去取了伞来。那把摔断了的伞如今已修补完好,收在锦匣里。侍郎拿出来看了看,道:“只能这样了,带着罢。”

  杨昌接过伞欲收回匣中,被他阻止:“盒子不用带了。”

  杨昌点头应下,将两把伞都拿在手里。**去自然是要还给吉少卿的,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还用锦匣装着,是太刻意了。

  到了宫门外,侍郎下车步行入宫。杨昌遣走车夫护卫,自己却在宫门口等着。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果真下起零星小雨来。他撑开自己的伞,那把紫竹伞仍抱在怀里。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侍郎才出来,果然与吉少卿一起,衣帽上都淋了一些细雨。杨昌连忙迎上去,侍郎拿过紫竹伞,对吉少卿笑道:“上次借了少卿的伞,搁在角落里都忘了,如今才归还,少卿恕罪。”

  吉少卿的态度仍是不太友善,接过伞道:“侍郎不必客气。”

  侍郎道:“好在是完璧归赵了。”见吉少卿撑开了伞,顺势趋到他伞下。吉少卿脸色一变,退后了一步。

  侍郎立定不动,盯着吉少卿道:“少卿如此见外呀。”

  吉少卿瞥了杨昌一眼,道:“下官不敢,只是觉得……这伞有些古怪。”

  侍郎眉毛轻挑。杨昌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吉少卿好敏锐的眼力!他特地请了制伞的能匠,完全照着原来的样子修复,新伞骨也仔细打磨,看上去像用了许久一般。除了颜色,那根伞骨和其他的无半点不同,雨天天色又昏暗,他刚拿到手里这一会儿,居然就看出来了?

  侍郎问:“一把伞而已,哪里古怪?”

  吉少卿却不答,反说起其他事来:“方才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那张三丈胡床,虽是紫色,却不像紫檀木啊。”

  侍郎道:“少卿好眼力,的确不是紫檀木,乃是紫竹所制。陛下以往器物爱金银珠玉,最近对这些雅致之物起了兴趣,就怕东平郡王不识陛下雅趣,嫌它寒酸了。”

  吉少卿道:“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运送到长安,想必所费也不低。”

  侍郎道:“竹木易储,从水路运来,运费倒不昂贵。”

  吉少卿冷笑一声:“船运是不昂贵,但行缓慢。陛下突然起兴,哪等得那许多个月。轻车快马,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侍郎道:“若为陛下一时兴致,自在长安城内取材。”

  吉少卿道:“紫竹在长安属罕物,若不是蒙陛下圣眷,只怕都无几人知晓,哪得富贵人家趋之若鹜。下官听说陛下在兴庆宫新建的那处水榭,用了几十车的紫竹,就是侍郎所献。人言耗费千金,不知可否属实?”

  杨昌听他再三嘲讽,也觉得刺耳,心想:臣子们花些手段讨陛下的欢心,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侍郎虽然耗了些人力财力,但也不比别人更甚。而且侍郎他费这些心思,还不是……

  侍郎避而不答,只道:“不过是竹子而已,颜色特殊一些,也算不得奇珍异宝。少卿这把雨伞不就是紫竹所制,难道不是在长安市面上购得?”

  吉少卿道:“紫竹价格昂贵,一把雨伞而已,何须弄得那么金贵?”他手执伞柄往城墙石基的棱角上用力一蹭,刮去了一层皮,露出其下青黄的质地,“店主觉得紫竹骨好看,用染料将竹子染成了紫色,其实就是寻常青竹。”

  难怪颜色那般鲜艳,原来是染的。杨昌瞄一眼侍郎,只见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实不相瞒,下官不小心把少卿的伞弄折了,便从陛下那里讨了几根用剩的边角料来修。本以为可以瞒过少卿,不想少卿目力如炬,竟然看出来了。”

  吉少卿把伞收起,双手递上:“侍郎有心,下官受之有愧。这把伞还是侍郎自己留着罢。”

  侍郎道:“这本是少卿的伞……”

  吉少卿道:“侍郎加的那根伞骨不知可以买多少把这样的伞了,下官哪里受得起。”把伞往侍郎手里一递。侍郎不接,他也不管,径自松手转身而去,那把伞“啪”的一声掉在了泥水里。

  杨昌连忙去捡起来擦干净,那边吉少卿已经走远了,侍郎还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杨昌捧着伞问道:“侍郎,吉少卿将此伞相赠,可要谢却?”

  侍郎这才转过来,一把将那伞夺去,抚着伞柄上粗糙的划痕,半晌方道:“他赠我的……怎可不收。”

  天又黑了,虽不是雨雪天气,风却很大,从城墙上吹过,呜呜作响,自高空盘旋而下,又钻进衣领袖口里,激得颈后寒毛根根竖起。杨昌紧了紧棉衣,望向宫门两边的守卫,却是站得笔直,如一排肃穆的雕像。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寒夜里等着相爷,有时像现在一样在宫门前,有时在省院门口,有时在皇城东门,有时在朱雀大街上。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唯一不变的是,每次他手中都抱着同一把雨伞。

  这把伞做得并不好,用料简省,不够结实,花五十文钱,东西市里随处都可以买到。三年了,从伞面到骨架几乎全都换过一遍。唯一没更换的,也就是中间那根最粗的伞柄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伞柄上那块破损的地方,虽然粗糙,却无花纹。相爷又把那花纹刮去了。多少次了?雕上,又刮去,刮去,再雕上,反反复复,那些飞散的竹屑,就像相爷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岁月消散了,只留下越陷越深的凹痕。

  宫门内一点明灭的灯火,由远及近,缓缓而行。这次,相爷是又一个人,还是有人陪在他身侧?

  杨昌盯着那灯火,它却突然不动了。他正纳闷,相爷已独自走近,见他迎上去,沉声道:“我想走一会儿,叫他们先去景风门。”面上带着怒意。

  杨昌吩咐车夫先行,取了车前一盏马灯,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内那点灯火,仍在原地不动,随风摇曳明灭。他暗暗叹气,默默地走在相爷身侧照路。

  两人走了一段,相爷忽然问:“杨昌,在你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话中怒意已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悲哀。

  杨昌不意他竟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愣了一愣:“相爷,属下只是一个奴仆,荣华富贵、黎民苍生,非我所能及。”

  相爷道:“假设你今日身居高位,又如何抉择?”

  杨昌沉默片刻,回道:“相爷,您最重要。”

  相爷笑出了声:“杨昌,我从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滑头。”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深得我心。”

  深得我心……只怕不是称赞他这个马屁拍对了地方罢。杨昌低头道:“属下只求能想相爷所想。”

  “杨昌,你都明白我的心意,为何她却不明白?”他伸手拿过杨昌手里的伞撑开,看着那一棱一棱的紫竹伞骨,“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黎民苍生……我既能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只为这一根伞骨,又为何不能用苍生换一人?”

  杨昌忙劝道:“相爷,此处还是皇城。”

  相爷苦笑道:“我只怕她听不到。”无雨无雪的天气,他撑着那把伞,慢慢踱步,朝东面景风门而去。杨昌想起借伞那次,相爷也是这样自宫城承天门步行往景风门去,只是那时伞下有另一个人,如今身边却只有他一个家仆。

  他悄悄退后两步跟着,让相爷一人独行。伞是偏着的,留下一半的空缺,好似那里真有一个人,陪他走着。

  荣华富贵、黎民苍生孰轻孰重,相爷心里早有了答案。杨昌心想。那答案,想必和“相爷,您最重要”有着相似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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