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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莲诫

镇魂调 时久 5828 2024-11-16 00:20

  “菡玉,你意下如何?”

  莲静充耳不闻,眼神涣散,不知在想什么,直直地往前走去。

  “菡玉!”

  她回过神来,现身边无人,回头一看,李岫已被她甩下一丈多远。她奇道:“子由,你怎么不走了?叫我何事?”

  李岫皱眉,赶过来与她并肩:“菡玉,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莲静一窘,现脑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李岫说过些什么。

  “是不是身子不适?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李岫说着,伸手来探她额头。

  莲静扭过头避开:“没事,最近气候不好,所以有些疲乏。到了夏天就好了。”

  李岫抬头看看天,这时正好刮来一阵风,沙子迷了眼睛。他急忙闭眼,喊道:“菡玉,我眼里进沙了,你来帮我吹吹。”

  莲静却不动,语气颇有些为难不情愿:“这……你拎住眼睫抖一抖,让眼泪流出来,沙子自然就会冲掉了。”

  李岫依她所言,果然不一会儿就弄出了沙子。他眨眨眼睛,拭去眼泪,说:“菡玉,你这个法子还真管用,也不必求助他人。”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奇怪,菡玉刚才怎么那般见外,连帮他吹吹沙子都不肯。要说交情,两人的情份也不浅了,怎么菡玉待他总像隔着层隔膜似的。对其他友人也是,热络之余仍保留几分疏离,从不与人亲近,除了……

  李岫想起很久以前在路上偶尔所见的情景,以及韦会偷偷告诉他的一些传言,眉头悄悄皱了起来。这么一会儿没说话,她的眼神又开始迷离了。

  “菡玉,”李岫突然喊了一声,“杨昭他……”

  莲静猛地回头,见李岫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子由,你怎么突然提起杨侍郎呢?”

  李岫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早我在宫内听到陛下已下制加杨侍郎为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内采访使等职。如今他可不只是个武部侍郎了。”

  莲静道:“这我已知道了,一时没改过口来。”

  李岫迟疑道:“菡玉,你和杨大夫他……”

  莲静突然打断他,正色问:“这件事右相知道了么?”

  李岫道:“回来时听说父亲正在歇息,还没有去拜见。不过这事是早就众所周知的,父亲也不意外了。”

  莲静凝眉道:“这回王大夫的职务要紧的几乎都归了杨昭。右相又一直抱病,难理政事,这……时局可是很不利啊。”

  李岫见她严肃起来,话语间显然把杨昭归于对手一方,便不再想刚才的疑惑,说:“我刚才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眼下这等形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静赧道:“一时走神了……子由,咱们俩也不用说暗话了。杨昭陈希烈不服右相,咄咄逼人,屡次挑右相的刺,摆明了是要和右相为难作对,夺他权势。以右相现在的状况,实在不能再让他费心费力去和他们争夺。咱们也只有……以退为进,力求稳妥了。”

  李岫问:“怎么个退法?”

  “哪里有对右相不利、会让杨陈二人抓的把柄,就退哪里。”

  李岫道:“你说的是……朔方?”

  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朔方以北就是北方诸胡。其中突厥领阿布思降唐,皇帝加其官爵,累迁至朔方节度副使,封奉信王,并赐名李献忠,以为诸胡表率。李献忠自负有才,不服东北方的安禄山,安禄山因而嫉恨。今年三月,安禄山兵讨契丹报去岁兵败之仇,奏请李献忠带骑兵助役。李献忠怕安禄山趁机害他,向朔方留后李元纮请求不往,未得准许,于是率领部下大肆掠夺后叛逃回漠北老家。这李献忠当初能得到提拔升至朔方节度副使,李林甫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无非是想用他来牵制东北的安禄山。李献忠感念李林甫提拔之恩,和李林甫也很要好。这次他公开叛唐,李林甫若不和他撇清关系,免不了又要被杨昭陈希烈等抓住机会大做文章。

  莲静微微点了点头。

  李岫急道:“朔方是父亲手中惟有的兵力,杨昭也遥领剑南,放了朔方,拿什么和杨昭抗衡?”

  莲静苦笑:“以右相现在状况,就算有百万雄兵在手,又能如何?”

  李岫沉默不言。

  莲静道:“杨陈二人现在唯恐右相不出错,李献忠与右相的关系足够让他们趁机难了。右相现在是……经不起折腾了,就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罢。”

  李岫心里一沉,也明白父亲的身体状况的确是大限不远,能不能撑到今年过年都不好说了。他自己其实一直以满盈为惧,早在当初杨慎矜出事后就曾警示过父亲,但父亲不听。“我找机会劝劝父亲罢,就怕他不肯啊。”

  莲静道:“若是换作三四年前,右相是铁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岫点点头。这时李林甫在仆人搀扶下从屋里出来了,往两人身处的廊檐下走来。两人急忙迎上前去。

  李林甫是真的老了,五月的天里,穿着夹袄,外头还披了披风,却仍畏寒地抖抖索索。他许久不下病榻,身子骨都不利落,佝偻着蹒跚而行。一头灰白的头,虽然仔细梳过,但因为干枯还是乱蓬蓬的。下的面庞泛着蜡黄,不见血色,皮肉松松垮垮的,颧骨高耸,瘦得一双眼凸显出来,乍看有几分可怖。任谁都可以看出,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条腿已经跨进棺材里了。

  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边由仆人扶着。李岫过去搀扶,一边担忧道:“今日风大,父亲怎么出来了?小心吹风着凉,还是回房歇着罢。”

  李林甫丢开仆人,摆了摆手就势扶住儿子:“在这间房住太久了,得换一间。老是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陪我到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李林甫为相十九载,自知多行不义广结仇怨,晚年愈近大限愈是怕死,唯恐有刺客上门寻仇杀他。因此除了出行盛置驺从士兵静街,在家时也如防大敌,步步为营。他所住的地方以厚石铺地,墙中置板,重关复壁,夜晚守卫彻夜巡逻保护。饶是如此他还不放心,经常换着地方住,有时连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李岫扶着父亲沿长廊往后园中走去,莲静也跟随其后。

  自从李林甫抱病,因他体虚不能吹风受寒,园中各处廊阁都以鲛绡薄纱遮挡。这鲛绡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因而在廊内也能看到园中景色。鲛绡产于南海,因其轻薄胜纸仿若仙品,便以传说中海市蜃楼鲛人所售的鲛绡命名,十分珍贵,连宫中的妃嫔也鲜少能得到这样的赏赐。李林甫居然用它来挡风,可见其富豪奢靡。

  莲静看着这遍遮薄纱的长廊,每一段都可让一名普通百姓一生衣食无虞,不由又想到王鉷。王鉷家藏万金,富可敌国,花园中有一眼井泉,以宝钿饰井栏,井中洒满珠玉,泉水落到珠玉上清泠有声,其上筑亭,号为“自雨亭”。有司抄其第舍,光这自雨亭中拆下来的珠宝就装了五大箱。李林甫这鲛绡廊上所用的绡纱,只怕五大箱都装不下罢。

  她止住念头,觉得这样想未免对右相有些不敬。

  李岫问:“父亲接下来要搬去何处居住呢?”

  李林甫却不回答,突然停住脚步,指着空无一人的花园问道:“人呢?院子里怎么没人巡查?”语气很是惊骇。

  花园里本是清幽静谧,他这么一喊,立刻有多名带刀佩剑的护卫从树丛中钻出来,利索地在他面前列成整齐的队伍,齐刷刷地见礼。

  李林甫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那些护院又立刻钻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花园中依然静谧无声,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想到这院子里竟藏了那么多手持兵器的护院。

  李岫皱眉,走了几步,正看到园中树下草地上躺着一名园丁,锄头剪子扔在一边,悠闲地晒着太阳睡着了。李岫指着他对李林甫道:“父亲久居高位要地,呼风唤雨,但也结了数不清的仇怨。一朝祸至,想要像这役夫一般闲适地晒晒太阳也不能够啊!”

  李林甫略感不悦,只道:“只要小心行事,哪会有什么祸端。”

  李岫道:“要说小心行事,王大夫够小心谨慎了,不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李林甫瞥了儿子一眼,良久才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怎么样?只可进,不可退。”

  李岫道:“退一万步固然不能,退一步却未尝不可。”

  李林甫道:“退一步?退哪一步?”

  李岫正想说,莲静却插话道:“今日朝上生了两桩大事,相爷可都听说了?”

  李林甫暂且放下儿子这边,转过头问:“哪两件事?”

  莲静回道:“其一是陛下下了制书,加武部侍郎、京兆尹杨昭为御史大夫、京畿关内采访等使。”

  李林甫眉毛一动:“什么时候的事?”

  莲静道:“制书是辰时从翰林院拿出来的,陛下又看了一眼,就宣了。”

  李林甫道:“那为时已晚,来不及了。”其实皇帝意欲将王鉷生前官职尽付杨昭早就人所共知,李林甫阻止不得,这会儿不过放放马后炮、随口一说罢了。

  过了一会儿,李林甫又问:“那还有一件呢?”

  莲静迟疑了一下,回道:“另一件是……杨大夫他上表奏请出兵讨伐叛臣李献忠。”

  李林甫大怒,拐杖往石板地面上重重一顿:“姓杨的小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不就仗着有贵妃给他撑腰么!市井小民,算什么东西!”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瞪直,几乎就要厥过去。李岫莲静连忙一人一边扶住他,又是拍又是揉,好不容易才让他顺过气来。

  李岫道:“父亲莫动怒,身体要紧。”

  李林甫连连咳嗽,半晌,气息渐稳,才问莲静:“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无良将可派,暂且按下不提。”

  诺大一个朝廷,要讨他区区一个只有几万兵马的李献忠,还会无将可派?单就朔方也有数十万雄师镇边,不乏能征善战的勇将。

  李林甫皱眉问:“那杨昭又怎么说?”

  莲静道:“陛下这么一说,杨大夫也就作罢了。”

  杨昭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的态度,不就是他想要的态度么?李献忠叛唐,先需要表示表示的,不是他杨昭,不是皇帝,也不是朝廷,而应该是朔方节度使李林甫。

  李林甫紧皱眉头,思来想去,实在是舍不得朔方这块肥肉。

  李岫小声劝道:“父亲,朔方北拒诸胡,担着护卫疆土的重任。您遥领朔方节度,人在京师鞭长莫及,劳心劳力却事倍功半。如今又身体欠佳,不如先放了朔方,养好身体再作打算。”

  李林甫一瞪眼道:“杨昭他有剑南道壮他的声势,我丢了朔方,他岂不是更要爬到我头上来撒野?”嘴上说得凶悍,眉头却一直皱着,忧懑不消。

  “但若不放,只怕会……更不利于父亲……”李岫劝道,“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比您安度晚年更重要。”

  这句话可犯了李林甫的大忌讳,他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就往李岫身上打去:“不肖儿!你说什么?你是想咒你爹死吗?”

  李岫扑通一声跪下。莲静见李林甫拐杖一离地,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他,又不敢去阻止他责打李岫。李林甫举着拐杖,对李岫背上打下去,无奈他身体实在太虚,手上没有力气,拐杖都拿不稳,打了数下,只有一两下碰到李岫,根本不痛不痒。

  李岫跪着泣道:“父亲息怒,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孝,惹父亲生气,孩儿愿自罚谢罪!”说完拿起李林甫的拐杖就往自己头上敲去。拐杖头上雕着龙,杂角敲中额头,当即流下鲜血来。

  莲静惊呼:“子由!住手!”想要阻拦李岫,又不能放开手里的李林甫。

  李林甫却突然有了力气,一推莲静,竟自己站直了,劈手夺过李岫的拐杖。莲静蹲到李岫身边察看他的伤势,还好拐杖不沉,只碰破了表皮。

  李林甫怒道:“你真当我行将就木,连教训自己儿子的力气都没了?”他挺直身子,两只手都撑在拐杖上,那拐杖却怎么也离不了地了。

  李岫只跪在地上,连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李林甫怒瞪儿子半晌,手脚颤抖,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李岫起身相扶不及,竟急中生智,就地一滚,滚到父亲身后,用自己身体给父亲垫着。李林甫正跌在李岫身上,莲静上前扶他,李岫在后头推助一把,把李林甫搀到廊边矮栏上坐下。

  李岫连问:“父亲,有没有哪里撞疼跌伤?”

  李岫以身为父作垫,如此孝心,李林甫哪里还说得出斥骂的话,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老了,我的确是老了啊。”

  李岫道:“父亲老当益壮,康复之后必然健捷如初。”

  李林甫苦笑:“我自欺欺人也就罢了,小八是明白人,怎么也学起你爹我来了呢?”

  李岫一震,乍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李林甫晚年好声色,多姬妾,一共有二十五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李岫虽年仅二十九,排行却不靠后,是李林甫第八子,幼年时甚得父亲宠爱,戏谓之“小八”。长大之后,又有了许许多多的幼弟,父亲的繁忙、意见的分歧都使父子二人越走越远。时隔多年又听到父亲这么亲切地唤自己,李岫眼眶不由红了。

  “我也知道自己大限不远了。”李林甫看着园中花草,轻叹道。不等李岫开口,又说:“小八,昨儿个夜里,我梦见你十九妹妹了。”

  李岫一怔。他有个嫡亲的妹妹,在女儿里排行十九,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可惜命短福薄,很小便夭亡了,连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起,爹娘就随口叫她九儿。

  “十九她跟我说,爹爹呀,你怎么现在才来看九儿呢?九儿好想你的呀。还有你娘,搀着九儿,笑盈盈的,说等我回家……”他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揉了揉眼角。

  李岫蹲在父亲面前,早就热泪盈眶:“父亲千万别说丧气话,朝中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父亲去处理,国不可一日无相。父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林甫摆摆手道:“我哪还有那个本事管啊。”转过头来,唤了一声:“菡玉。”

  莲静一愣。李林甫虽然也知道她表字菡玉,但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道:“下官在。”

  李林甫缓缓道:“你帮我拟一道折子,把李元纮提上来,明天递上去罢。”

  李林甫在京遥领朔方节度,以李元纮知留后事,可说是李林甫的亲信了。李元纮在朔方多年,朔方的大权都在他手里,把他提上来也是无可非议之事。莲静应声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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