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菡玉!”
菡玉傍晚时随着大批流民进入陕州城,刚进城门没多久,人群还没有散去,就听到有人高呼她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来陕州,未料到竟有熟人,不由四下张望寻找声音来处。临近城门关闭,门口拥挤不堪,她被人群挤来挤去,站立不稳。而那厢唤她的人也忍不住了,跳上街市坊门的石墩冲她连连招手,原来是小玉。
菡玉不禁莞尔,站在原地不动。小玉身姿灵巧,也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她身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引你注意。我这样叫……不要紧吧?”
菡玉笑道:“不然你还能叫我什么?我不也一直叫你小玉的么。”
小玉道:“那不一样。我这么大的时候,”她伸手在胸前比了比,“你就是现在这样了。所以总觉得你是长辈,不应该直呼其名,但又不知道叫什么好。”
菡玉失笑道:“说起这个来,我还占过你的便宜呢,让你叫了我好久的娘亲。”
小玉也笑了:“我现在想起那时也觉得好笑呢,还一本正经地跟你说:你要跟爹爹好,我不要宰相大伯做我后爹。哪里会料到如今……”她突然住了口,飞快瞥一眼菡玉,垂下眼没有再说。
菡玉讪讪一笑:“这里人来人往,站都站不住,咱们先到边上去再说。”
两人一马,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路边。此时守卫已准备下城门,但门口仍挤满了各地难民,水泄不通,门扇分寸难移。守卫不得已只好继续放人进城,人头攒动尾相继,不知又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小玉讶道:“奇怪,陕州临着潼关,一向也不太平,又不算富足,怎么突然这么多人涌进来?”
旁边正站着一名提篮老妇,像人,也被挤得缩在路边走不了,闻言搭话道:“这位小娘子,难道你不是冲着我们的灵宝观来的?”
小玉问:“什么灵宝观?”
老妇人道:“灵宝观供奉的是勾陈大帝,据说是掌管人间兵革之事的。现在连年打仗,世道这么乱,听说还冒出来不少妖魔鬼怪伤人,只有陕州没出过这样的事,所以附近郡县的人都跑到陕州来寻求勾陈大帝庇护了。就这几天,城里的人就多了快一倍,照这么下去非把陕州城塞满不可。我现在出门买个米都走不动路,唉!”连声叹气,瞅着人群留出点空隙,急忙钻进去跟着人潮走了。
小玉低声道:“她说的妖魔鬼怪,莫非是怨灵?”
菡玉道:“怨灵只在叛军猖獗、民怨沸腾之地出现,京畿都畿两道还是要好一些,我一路行来都未曾见过。你在路上注意到什么动静没有?”
小玉道:“我听说你在洛阳这边,立刻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不过路上也未碰到异常情形。”
菡玉点了点头,问:“对了,我在洛阳有些时日了,一直是四处行走,你怎么知道我要来陕州?”
小玉道:“还不是卓兄跟我说……说了你最近的行踪,我猜你转完了洛阳这一带,该是往京畿去了,而陕州、潼关是必经之路……”
菡玉也没多问,只说:“你来了几天了?”
小玉答道:“昨天刚到的,没想到这么快就遇着你。”
菡玉笑道:“那你一定有住处了,正好有人替我接风,省得我再像在洛阳时一样找不着地方落脚。”
小玉松了口气,也笑说:“看你的样子一定好久没睡过安生觉了。我那里铺盖齐全,还有热水,到了那儿一倒头就能睡。”
菡玉道:“在外头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忽然想起孙家老仆说的话,叹了口气,“头顶上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不错了。卓兄又不喜近人群,常常都是在野外露宿。”
两人挑着人少的小巷往客栈走。小玉问:“你最近都和卓兄在一起?——我有好久没见着他了,起初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留个讯儿就走。这回索性只留了张字条,都不露面了。”
菡玉道:“也没有在一起……你也知道,我跟他不能挨太近……他向来都是这么神龙见不见尾的,又只得夜间出没,大约是怕打扰你休息吧……”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勉强,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
好在此时小玉说了声:“到了。”菡玉抬头一看,两人已拐出小巷进了街市,对面就是一家客栈,店面展阔气派,比她在洛阳的住处要强多了。
小玉道:“我住楼二号房,你先去歇着,我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取下马背上的行李交给菡玉,自己牵着马绕到客栈背面去。菡玉在原地站了会儿,看那马厩似乎很远,小玉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便依她所言自己先进客栈。
此时天色已晚,屋内掌了灯,大堂内客人并不多。进门迎面正好撞见店小二,看见她愣了一下,立即让到一边。菡玉对他略一颔,自行上楼,走在楼梯上时听见小二小声向掌柜说:“这二号房那位刚出门的小娘子吗?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衣服也换了?”
掌柜也有些犹豫:“是有点不一样,但看长相的确是啊……”
菡玉步子顿了顿,还是没有停下解释,径自上了楼。地字二号房在走廊尽头,门也没有锁,屋里摆着小玉的几样简易行装。她确实已经困倦,看见床铺只想倒头睡下去,但想起自己满身风尘,还是脱了外衣。
身后吱嘎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她以为是小玉,一边解衣扣一边说:“你说这家店里有热水,能让他们送些上来么?我身灰,又出了好多汗,又脏又臭的,往榻上一躺你就该睡不下去了。”
“我不介意。”
她吓了一跳,急忙揪住衣襟转过身,就见卓月站在窗边。他指了指她紧抓着衣领的双手:“有必要么?又不是没见过。”
她忍着脸红:“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他谑道:“你自己换衣服也不闩门,幸好进来的是我,要是别人怎么办?”
她垂下眼帘:“屋里……也有可能是别人的。”
“你现在也承认小玉是‘别人’,不说什么‘小玉就是我,我就是小玉’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是你。”他走近来,“以前不管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出来,现在更不在话下。只要你在周围,我就能觉察得到。”
她正要问,他又说:“手好一些没?还痛不痛?”捋起她的袖子来,露出手臂上两道乌黑的环痕,那是上次他扣着她的双手留下的。
她答道:“痛倒是不痛,就是有些酸软无力,幸好这也没碰到什么要舞刀弄枪出力的事。这又不是病,自己是不会好的,只有换新的藕才行。”
“已经是夏天了,早荷也该结出藕了。城北的道观旁有一片荷花池,明日去采些莲藕回来吧。”
她点头说:“好,我让小玉帮我装就行,她也会。”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攥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手臂内侧柔腻的肌肤,慢慢地就向上滑过去了。
“卓兄?”她有些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我在想……”他的声音低而略哑,“如果在只有轻微损坏时就一块一块地替换,你的魂魄不离体,是不是就没关系了……”
菡玉想了想道:“大哥是有跟我说过,每换一次躯壳,魂魄生生从躯体中脱离,游荡于外,确实会有所损伤,因此不可藉此争强逞能。每回换完之后,都须休整许久才能全然恢复自如。我从始至终也只换过两次,你都知道,一次是中了毒……”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地俯身下来,她的絮絮叨叨都被悉数堵住,只余蒙昧不清的尾音。他的进袭总是极具侵略性,容不得她拒绝,甚至无处可退,只能全盘接纳。她想后退,背后被他的手托着,那力道并不重,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她好似跌进了漩涡里,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只得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门口似乎传来吱的一声轻响,她惊了一跳,倏然睁眼,就见小玉贸贸然闯进门来,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她顿时大窘,张口欲言,不料更让他得寸进尺,攻城略地。手忙脚乱地连连推挡,好不容易把他格开些许,匆忙小声道:“小玉在呢……”脸已红了,低下头借着他身形挡住,不敢看小玉。
他倒好似浑不在意,回身看了一眼,神色未动,搂着她的手也不放开。倒是小玉十分尴尬,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那个,马已经安置好了……呃,时候不早了……吃饭!对对,吃饭!我去让小二准备些饭菜送来!”转身落荒而逃,出门大概又和谁撞在了一起,乒零乓啷一阵响。
菡玉微微一拧身,却没能挣开他,只得转头避开他的脸:“快放开……小玉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她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那你何必如此?”她低着头闷声道,“以你的耳力,不会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吧?”
“你的耳力也不差,不也没听到么?”他懒懒道,“你先上楼,她自然随后就会到。我就算有意,也不至于找这么蹩脚的时机。”他终于松开了怀抱,手指在她颊边微一流连,随即走了开去,“时辰到了。”
“什么时……”话出口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最后那个字便噎在了喉间。就这不到半柱香的时辰,草木能经得起他周身阴气儿不至焦枯的时辰,她和他能够接近的最长的时辰。
“我走了。”他低声道,转身便要跃出窗外。
“等等!”她脱口喊道,见他止了步子,犹豫半晌却说:“那边……是走廊。”
“无妨,我不需要路。”
她很快地接上:“下次什么时候再碰面?”
“明日……”他顿了一顿,只说:“记得让小玉去灵宝观旁的荷花池采些新藕回来。”
他的身影似乎只是一晃,没入墙壁的暗影里。她跟上去推开窗探望,窗外只见昏暗的走廊,屋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摇曳,明灭不定。廊外院中树影憧憧,今日三十,连月亮也不见。
转脚小玉就端着个食盘回来了,一荤一素一汤,极简单的菜色,但在如今也非常难得了。小玉也不言语,面不出是什么心思,只默默地将食盘放在桌上,布好杯箸。
菡玉寻思着说点什么好,沉默了许久,冒出来却是一句:“他已经走了。”说完才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愈尴尬。
小玉却没什么反应,神色不变,接道:“我知道,他刚刚临走前还找了我,让我明天去城北的灵宝观,我记下了。来,吃饭吧。”把手中竹筷递给她。
菡玉接过来,二人对面席地而坐。小玉眼尖,瞧见她伸手夹菜时手腕上一圈乌痕,问:“你的手……就是这里要换么?”
菡玉点了点头:“左边也有。”
小玉又问:“只有这两处?”
菡玉道:“应……对,就只有这两处。”
小玉像是松了口气:“仅是两臂,还在肢端,那就好办了。我有十成十的把握,放心吧。”二人又互相说了说分别这些时日来的际遇,只是都不再提卓月,心照不宣。
菡玉一路奔波疲累,身上又带着伤,第二天不免睡得晚了点,等她醒来时小玉已经出去了。今日天气分外晴朗,早晨的日头就已显出七月的毒辣,让她一时以为自己睡到了中午。客店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她步入店堂,小二和客人们都不见踪影,只有掌柜独自一人守在门口晒着太阳,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客官起来啦。早点已经卖光了,只剩稀粥,客官要来一碗么?”
菡玉有些奇怪,问:“店家,这店里的人……”
掌柜哼了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都忙着保命去啦!”
菡玉忙问:“什么大难?是否胡虏来寇?”
掌柜道:“哪来的胡虏,都是心鬼作祟!这不七月了吗,说什么,鬼门一开,马上就要恶鬼横行天下大乱了,满城的人全都想躲到灵宝观去寻求庇护。这才初一,真到中元那天,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哼,恶鬼横行天下大乱,没有鬼怪作祟,天下就不乱了么?”
菡玉道:“有勾陈大帝法力护佑,或许能抵御邪祟……店家为何还留在这里?”
掌柜看着对面道:“这家店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我可不能扔下不管,任人糟蹋。再说了,这大白天的日头,晒得人都受不了,我不信还能有什么鬼怪。”
菡玉顺着他视线看去,斜对面是一家布庄,主人大约也离家去灵宝观了,门板被三两个流民撬开,堂而皇之地从店里往外搬各种绸缎布匹,直当他们俩没看见一样。再看街面上其他店铺,少有几家还和客栈掌柜一样不肯离开的,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路上偶有行人,都是携着细软干粮,匆匆地往城北方向赶去。
菡玉皱起眉:“灵宝观才多大的地方,容得下全城的人?”
掌柜冷笑道:“容不下就站外边挤着呗,能沾一点勾陈大帝的仙气也好哇。”
菡玉想了一想,觉得放心不下,抬脚往外头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店家,我先出去一趟,如果你碰到我那妹子回来——她长相与我十分相似——麻烦转告一声,就说我去灵宝观了,让她过来找我。”
掌柜嘲讽道:“话我能为你带到,但那边人山人海的,能不能碰上就看你们兄妹的造化了。”
菡玉谢过,转身出门,还听掌柜在背后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兄长,只顾自己性命,把妹子都丢下不管了!”
越往北走,路上行人越多,步履匆忙,争先恐后,都是往灵宝观去的。灵宝观地势较高,远处即可见斗拱飞檐。菡玉目测大殿还在二里之外,进观的道路已经被人群塞得水泄不通。她眼看走不进去,转身想出来,其后也被随之而来的人潮堵住。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夫妻,二人怕被挤散,两只手攥得死紧,就是不肯松一松。菡玉正好被他俩拦在中间,挤又挤不过去,让又让不开,只得被他俩推着倒退而行。
冷不防侧里蹿出来一人,推了那名妇人一记,绕过了菡玉。那人又拉了菡玉一把,从路中央拉到了路边,总算让她脱了困。
菡玉定睛一看,喜道:“小玉!你也来了,我还担心你找不着我呢。”
小玉道:“店家跟我说了你要来灵宝观,我就知道你肯定走的是人最多的这条主路。这么热的天,人堆里也就你还戴着幞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菡玉赧然一笑:“我习惯了,也不觉得热……小玉,我起来就不见了你,你去哪儿了?”
小玉得意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一早就过来探路,不然也得挤在外头,就更没法弄到这个了——你看!”故作神秘地在背袋中掏了一阵,掏出两支新出水的嫩藕来。
菡玉讶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你进得灵宝观里头去了?还好早些出来了,不然这会儿就被堵在里面了。”
小玉道:“今早宵禁一除这边就全是人了,走寻常途径可不行……”正说着,人群突然一涌,挤得她一个踉跄,手中一支莲藕脱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路上人潮汹涌,前后踩踏,二人拾捡不及,眼看那支藕被踩成了烂泥。
小玉气得跺脚:“这可好!早知道就多采几支了!”
菡玉安慰她道:“无妨的,这不还有一支么?我的手也不是非换不可……”
小玉道:“不行,卓兄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你回客栈去等着,我再去采两支回来。”转身欲往北走。
菡玉拉住她:“这么多人,你怎么进得去?”
小玉道:“你放心,我寻着一条捷径,没人知道,保准能进去。”
菡玉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这道观四面八方都被堵死了,万一你困在里头,我怎么找你?”
小玉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两人一道有个照应。不过,你会游水么?”
“游水?”菡玉这才觉小玉头还有些湿漉漉的,“你会我当然也会,不过好久没游过了。难道,你说的捷径是……?”
小玉歪着头一笑:“反正天气这么热,下水凉快凉快也不错啊。”
作者有话要说:持续卡壳中,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废话连篇==
还有5章结局,从最后一章往前倒着写怎么样?后面的剧情比较有爱啊比较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