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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月慝

镇魂调 时久 5187 2024-11-16 00:20

  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玄礼这回却恰恰相反,缠缠绵绵病了许久,说好就好了,当天下午就真的恢复泰半,坚持和太上皇一同启程。初时还只能坐车,过了一天便能骑马,完全又是患病之前那个老当益壮的龙武大将军了。

  太上皇在凤翔时命士兵们全都解甲入库,此时全队人马只穿布衣,手无寸铁。陈玄礼知道后不免又向高力士和韦见素了一通怨慨,责怪他们不顾上皇安危,竟不劝诫。好在广平王攻克东西两京之后,京畿道长安以西的叛军贼寇都已肃清,不久又与皇帝派来迎接的三千精兵会合,太上皇一路安然。

  十二月初三,太上皇抵达咸阳望贤宫,稍事休整,第二日再入长安。

  初四一大早,皇帝亲出长安迎接太上皇回宫,一直迎到咸阳行宫。菡玉和韦见素、陈玄礼等随侍太上皇于望贤宫南楼,遥见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进城,所备车驾皆皇帝用服,自己则脱下赭黄龙袍,只着紫袍,远远望见太上皇在南楼上,在望贤宫门前便下马步行,拜于楼下,口称:“儿臣恭迎陛下回京!”

  太上皇连忙下楼。父子俩一别已有一年半,物事全非。皇帝日夜为东征平乱操心,比在东宫当太子时憔悴了不少;太上皇年已七旬,日见一日地衰老。二人久别重逢,都心生悲戚,相对垂泪悲泣不已。

  太上皇命高力士取来黄袍给皇帝披上,皇帝辞道:“儿臣只是危难之际代陛下暂摄百官,现在陛下回京,儿臣当还东宫仍为太子,奉行孝道。”连连推辞不肯受黄袍加身。

  太上皇道:“如今天命人心皆归于你,你只要能让我剩下这几年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过,就是尽了为人子之孝了。”

  皇帝惊道:“父亲何出此言?庶民百姓都知孝敬赡养父母,我怎会不尽心侍奉父亲安度晚年?”

  太上皇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老啦,没有力气再来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了,你难道忍心让老父再拖着这老弱之身为繁芜国事操劳?”

  皇帝道:“儿不孝,万事当以父亲怡乐为要。”这才穿上了黄袍。仪仗之外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欢呼拜倒,既舞且泣。

  内侍牵来给太上皇备的御马,欲扶太上皇上马。高力士上前劝道:“陛下,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的远路,不能再颠簸了,还是坐原来的车辇吧,也都坐惯了,稳当。”

  皇帝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亲选的牝马,高头阔背而又性子温顺。长安父老们日夜盼望陛下归来,骑马不是更方便他们一睹陛下风采。”说完自己先上马绕场小跑了一圈,在太上皇面前下马拜道:“父亲,儿臣已经试过,此马的确温顺稳健,请父亲放心骑乘。”

  太上皇转头对高力士道:“既然这样,那就骑马走走看看?”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高力士道:“但凭陛下喜好。”扶太上皇上了马,自己在马前执辔。皇帝说:“高翁,让我来为父亲牵马吧。”

  以前太上皇还在位时,高力士深受帝王恩宠信任,皇子公主们都敬称他为“翁”;如今太子登基为帝,东西两京之役后根基已稳,天下归心,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高力士见皇帝不仅对太上皇示以至孝,连对他也尊敬一如往常,实在无可挑剔,只得松开手中鞭辔交由皇帝执掌。

  太上皇俯下身道:“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呢?”

  皇帝道:“我在百姓面前是一国之君,在父亲面前只是人子而已。儿子为父亲执辔牵马不是应该的么?”太上皇再三推辞,皇帝还是坚持一直牵到咸阳城外才上马,也不敢走在路中央,只在前方旁侧引路。

  在望贤宫内时,百姓只得在仪仗外观望,此时出了咸阳城,道路不过数丈宽,两边都是围观的民众。太上皇边走边向路人招手,笑说:“朕为天子五十载,不为贵;今为天子之父,始贵耳。”

  乡民应道:“臣等今日同时见到二位圣人,亦死而无憾矣!”纷纷拜伏于地,口呼万岁。

  一路行去皆是人群熙攘,咸阳的百姓尚未送尽,长安的臣民已经迎出城来,尾相接,月余前皇帝入西京时也未有如此盛况。

  太上皇从城北开远门入大明宫,在含元殿接见众臣,百官与去年朝堂上相比已是人事全非。皇帝请太上皇入居大明宫正殿,太上皇不肯,说:“此乃天子之位。”傍晚时入住兴庆宫。

  此时百姓仍不肯散去,都聚集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翘仰望。太上皇又登上勤政楼与父老会面,一直到日暮时人群仍无散归的迹象。皇帝只好临时下令暂停宵禁,开东市让百姓夜游,太上皇坐勤政楼上也可望见东市中的情景。

  这是叛军败退、战乱初定后西京开夜禁,长安百万民众受叛军铁蹄蹂躏践踏一年有余,如今终于云开月明,二圣还京,有望再续往日太平安定,欣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虽然事出仓促,不如往年上元佳节花样繁多,但热闹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菡玉本只想去看看东市店铺的状况,等到觉得人多拥挤时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东市四面共有八个门,都是只见进不见出,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拥进来,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她逆着人潮而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冷不防被人拽了下袖子,回头一看,却是个走江湖的术士,须花白,肩上扛一面布幡,指着她额面道:“郎君印堂暗,目有阴翳,近期必有灾厄啊。”

  菡玉正急着回去,哪有心思算命,谢道:“多谢老丈提醒,我自会当心。”转身欲走。

  那算命先生道:“花市正好,郎君却这么着急要走,是去赴黄昏之约么?”

  菡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停下脚步。算命先生见自己说中,赶紧接道:“郎君,你若想解灾厄,最好不要去。”

  菡玉想了想道:“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神神秘秘地一笑:“红颜白骨,不过一念之间。”

  若只论相貌,说是红颜也不为过……菡玉心里如是想着,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以为她不明白,又凑近道:“敢问郎君近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关节酸痛有如针扎、腹下丹田处隐有黑气?是否在此之前……有艳异之遇?”

  菡玉忍不住脸一红,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胸腹。他说的前几项都符合,至于丹田有无黑气倒是未注意过。

  算命先生看她脸色,明白自己猜得不差,瞪大双目道:“郎君有所不知,这正是妖鬼缠身、精气泄露之兆啊!待那黑气升到胸口膻中**,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我这里有一道妙宝真符,郎君拿去贴在门上,保那女鬼难再近你身……”

  精气泄露……她哪里来的精气,更别说什么女鬼。菡玉笑道:“多谢老丈提点,不过我真的不需要。”拜谢而去。那算命先生还在后头喊:“我劝郎君早早醒悟,切莫耽于美色,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匆忙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卓月还没有来。她点起灯,想着算命先生说的话,顺手解开衣衫看了一眼,却比算命先生说的还要严重,不仅胸腹之间泛了黑,还一直延伸到心口,俨然是所谓神仙难救的症状了。她还是那日在马嵬驿时沐浴过,当时似乎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黑迹,后来就没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难道真如算命先生所说,是与妖鬼接近所致?

  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探进她衣领里。她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见卓月从阴影里现身出来,忙揪紧了领口:“卓、卓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谑道:“来很久了,看你磨磨蹭蹭脱件衣服都要脱半天,只好帮你一把了。不过说起来,玉儿,难得你这么自觉啊,一回来就宽衣解带。”

  “你都看见什么了?”

  “难道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么?”

  他往前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伸手挡住他,面色有些古怪:“等一等,卓兄,我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

  她在榻边坐下,拍拍自己对面示意他也坐。“刚刚我从东市回来,遇到一个……”犹豫了一下又转而言它,“卓兄,你究竟为何会成厉鬼?”

  他一语带过:“纯属机缘巧合。”

  “有多厉害?黑无常说你至少有六七百年道行……”

  “我不知道他们的道行怎么算,不过这种巧合,”他懒懒道,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或许一千年也不定遇上一个罢。”

  她拉过他的手来,指尖一一抚过那高凸的骨节。“死后成了鬼,也会憔悴消瘦么?你以前没有这么瘦的。”

  他的语调软下来:“鬼本无形态,游离于人世之外,法力深了方可触碰阳世之物,也就相当于有了形体。维持形体也要花费气力,自然能瘦一点就瘦一点。”

  “那何不索性变成童子身形,不是更省气力?”

  他拉长了脸:“我怎么能比你还矮?”

  菡玉忍住笑,说:“其实你不必如此辛苦,我也是能看见鬼的。只要能日日看到你,即使触不到摸不着,我也心满意足了。”

  “原来你绕来绕去说了半天,还是为了这个。你就这么不乐意?”

  菡玉还没明白他说的什么,他突然欺身上来搂她,张口咬住她双唇,一只手就往她领口探去。“触不到摸不着也能心满意足,那是你,我可不答应。”

  她死死揪住衣领,艰难地挣扎出一口气来:“别动!我乐意、我乐意!”他仍不停手,泥鳅一般溜进她衣内,她只好喊:“我、我要自己来!”

  他果然饶有兴味地抬起头,凑近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呢喃:“难得你竟然肯动手,真是令人期待……希望今晚可以尽兴而归。”放开她往后退了少许。

  菡玉仍是揪紧衣领,脸色微红,不敢看他露骨的眼神:“把灯灭掉。”

  他十分配合地挥手熄了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摸索着去解衣带。黑暗中分明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和着她解衣的悉索声。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甚至他的身影都看不清,她的心头却还是越跳越快,手指也忍不住微微抖。解开上衣脱到肩胛处,她一不小心手下一滑,衣带“呲”的一声撕断。

  空气中微妙的平衡霎时被这细微的撕裂声打破,他突然撞了过来,将她摁倒在身后榻上。

  “唔……我还没……”她一句话没说完,身上半解的衣裳就被他一把扯开扔了出去。他的气息已然不稳,零零碎碎地吐在她耳边颈下:“我忘了告诉你……鬼是不需要灯火照明的……”

  菡玉一惊:“那你都看到了?”

  “看到……不如触到……”他哑声说,俯身向下,密而狂乱的吻掠过她每一寸肌肤。

  那种细密如针的疼痛又来了,随着他的接近而剧烈,忽冷忽热,时而如冰芒刺骨,时而又如热火熬煎。她还不懂得分辨愉悦和痛楚的界限,又或者两相纠葛实在难解难分。脑子里浑浑噩噩,像有一面震耳欲聋的锣鼓在敲打,震得魂魄仿佛要撞出体外。她隐约已经明白是为什么,只能咬紧牙关强忍。但那疼痛越来越深,透过每一处与他相触的肌肤传来,终于在最贴近最紧密之时陡然暴,好像所有的针都集中到了一点。眼前虚影一晃,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立即停住,感觉到她的紧张:“玉儿,怎么了?我弄痛你了吗?”

  她头晕脑胀,又不敢摇头,生怕自己一摇魂魄就会离体而去。他似乎要退开,她伸手抱住他,五指手臂却都已麻木。

  只听到他惊呼:“玉儿!你的手!”

  菡玉吃力地睁开眼,灯火随即亮了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现出原形的焦黑手臂,无奈笑道:“抱歉,今晚还是要让你败兴而归了。我刚刚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卓月一拳捶在榻沿上:“我竟忘了,你是莲藕做的身子,与其他草木一样不能近我太久。”

  菡玉低头看着那焦黑的痕迹一分一分慢慢从肢端向躯干延伸而来。“幸好我死不了,只要换一副躯壳而已。这个时节到哪里去找藕,回衡山肯定又要被大哥念了……”她自言自语道,“卓兄,你赶紧帮我算一算,五天换一次,到夏季新藕上来前,一共要备多少支?好像得上千哪……”

  卓月瞪她一眼:“这个时候你倒有心思说笑了,动这个脑筋不如想想回头怎么补偿我今日的损失。”

  菡玉脸上已渐渐显出绿色。“卓兄,你去衡山一趟要多久?”

  “一夜足矣。怎么?”

  “衡山最南面起始之处,两山所夹谷地有一大片荷塘,那塘边也有一棵老槐树,和金城县、马嵬驿旁一样。”她的脸色由绿转灰,却还透出微不可见的淡淡红晕,“明晚此时……我在树下等你。”

  他心中一软,伸手抚她变形的面庞:“好,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她喃喃道,放心地要闭眼睡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记得只可去南山,千万别接近我师兄的道观……”话未说完,面容突然一黯,焦色袭上脸庞,只看到微蓝的光点一闪,全身化作几段灰黑的枯藕。

  “李泌么?”他望着那光点消失的方向,笑容转冷,“我倒正想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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