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出了门,一气跑到庐外。腊月天光短,暮色四合,山间聚拢起淡淡的薄雾。她被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不少,望着黑黢黢连绵的群山,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短暂的几日相会,都是他来找她的,她从来没想过假如哪天他不来了,天下这么大,她该到哪里去寻他?
那名老农已经走了,明珠还站在门口,走过来唤了她一声:“菡玉。”
菡玉想起工钱的事,深吸一口气,觉得情绪平稳了才对她说:“大哥说钱帛都在西厢房的箱子里,你需要只管去……”
明珠却好似浑不在意这事,打断她问:“你还要去哪儿?这么晚了。”
菡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明珠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方说:“菡玉,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菡玉道:“是前天夜里生的事么?”
明珠讶道:“你都知晓了?”
菡玉默然不语。明珠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相爷居然成了鬼还留在人世,还那么厉害,连先生都不是他的对手,险些被他……”
菡玉忽然问:“你说大哥不是他的对手?”
明珠道:“是啊。他将先生打成重伤,对先生说:‘你是玉儿的兄长,我若杀了你,她定会不高兴。对她不好的事,我不会做。’先生才得以幸免。”
菡玉抓住她手臂问:“那他呢?有没有受伤?”
明珠道:“他穿一身黑袍,面目都半遮半露,看不出来。但当时那情形肯定是先生落了下风。”
菡玉拧着眉头沉思,须臾又问:“大哥是不是还说了让他不要接近我之类的话?”
刚说完这句,二人身侧树丛中突然簌地一声响。明珠吓了一跳,还未看清,菡玉却喝道:“出来!”一面就拔腿追了过去。明珠在后头连声喊:“菡玉,只是只猫而已!”她也不听。明珠只好也跟着追上去。
一直追到树林尽头,前方已是山崖峭壁,再无通路。明珠只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那里,对着空寂无人的山林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而回答她的只是山间呼啸的风。
明珠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菡玉,刚刚树丛里是我养的黑猫,你弄错了。如果他真的在旁边看着你,为何不出来相见?”
菡玉往前跨出一步,看着崖下幽黑的山涧:“我也想知道。”
明珠还想再劝,话未出口,菡玉突然纵身一跃,跳下了山涧。这方峭壁也有数丈高,其下山涧狭窄,乱石错落,跳下去岂有生望。明珠骇得尖叫一声:“菡玉!”扑到崖边,只看到她灰白的身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往乱石堆中坠去,中途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斜向旁边飞去,既而又向上方折返而来。明珠这才看清她不是被撞,而是另一个黑影托着她送上崖边。
“你疯了?!”
菡玉在空中觉察有人抱住自己时,双手就紧紧攥住了那人胳膊,落了地也不松手。她脸色煞白,却还有心思笑得出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卓月气得脸色青,想着刚才的情景还后怕:“万一我慢了片刻没能赶及呢?”
“就是摔成几爿碎藕罢了。”
当时千钧一,他哪里有空想那么多,竟然就此被她摆了一道。他转身欲走,胳膊却被她双手死死攥住。“你……放手。”
菡玉盯着他道:“以你的能耐,就算我大哥想留你都留不住,需要我放手吗?”
他话语一滞。菡玉更将他抓紧了,倚近他道:“只要咱们两个人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你呢?”
“我也什么都不怕、不在乎,除了……”他语调艰涩,“除了你。”
菡玉只觉得手中突然一空,他的身影一闪就到了丈余开外。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
“对不起,玉儿……”远远地他的声音传来,“我不能害你。”
四肢如同灌了铅,让她举步维艰,双手掌心里更像握了一把针芒似的痛。她一步一步往前,徒劳地试图缩短这一丈的距离,开口已是哽咽:“为什么?”
他的声音模糊,像是叹息:“玉儿……天意弄人。”
“天意?”她握紧双拳,强压下那细微入骨的刺痛,“我认识的杨昭,不是不畏天、不畏地、我行我素的么?什么时候竟忌惮起天意来了?”
“玉儿,我……”
她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你既然相信天意,为何不一早与我撇清关系?既然相信天意,为何帮我除安禄山?既然相信天意,为何死后不认命下地府转世投胎?既然相信天意,为何现在还站在这里、在我面前?”
夜色中只看到他墨黑的背影微微颤动,似是气极怒极,她走到近前也未察觉。她刚伸出手,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腕间好似忽然**了数枚钢针,她痛得双手一颤。
“原先我也是不相信的。你是十几年之后的人,却出现了我的世界里,为我所有,是十几年之后的我送你来的,不是天意;我本寒家,缘椒房而享荣华,位极人臣,那个位置是我一点一点打拼得来的,不是天意;你说我会毙于乱刀之下,马嵬驿是我葬身之所,我也不相信这是天意。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我甚至寻访过奇人异士,求取借尸还魂之法……可是我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我会死得那么是时候、是地方,正好是日中正午时刻,出生四十年整,四阴之地的正中央,一分不差,一寸不偏,历经穿心、斩、兵解而成千年不遇的厉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我不惮做个厉鬼。可是还有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她手腕上印出的灰黑焦痕,“你偏偏是草木做的身子,靠近我便要焦枯;偏偏是七魄不全的离体生魂,比常人更难奈厉鬼阴气。玉儿,倘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算终生做个游魂野鬼,就算明日就被冥界收拘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生,都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你,我不能让你有半点损伤。为你,我宁信其有,我愿意屈服于天意。”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菡玉忍着手腕掌心剧痛,握住他的手不放:“宁守有情一日,不图无心三生。”
“好个‘有情一日、无心三生’!”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从来只见男子贪恋美色被女鬼所惑,没想到女子中竟也有这等糊涂盲目之辈。”
那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清具体的方位。菡玉举目四顾,周围除了明珠别无他人,而明珠似乎并没有听见第四人说话,仍是默默地站在崖边不言不语。她忽然明白了那女子的身份,脸色霎时青白,下意识地往他身前挡去。他却提前一步跨了出去,一手拉着她半掩到自己身后。
那女子又道:“你再这样与这厉鬼纠缠不清,魂魄都要被他噬尽了,哪里还来的三生。我劝你早早醒悟,莫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想从他身后出来,被他按住。他半低着头,目光四下一扫:“阁下连形迹都要遮遮掩掩,不敢露面,匿名行此挑拨离间的勾当,还好意思一副正义凛然的口吻教训别人?”
女子冷笑道:“巧言令色,颠倒黑白,难怪她被你哄骗得晕头转向……”话音未落,他突然伸出右手,往崖外悬空处屈指一弹。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无形中似有什么东西扑落翻卷,但还是有布帛被他的指风剌破,隐隐现出形状来,竟是一面素白布幡凌空招展,上书红色符咒。
菡玉大吃一惊:“引魂使!”
凡人身死,魂魄由勾魂使拘出,并不立即带入地府,只交于引魂使,等到月圆之夜各处地府之门打开,再由引魂使引众魂魄入。天下之大,一月内死去的人数以万计,全都要经引魂使牵引才能进入冥府。冥府共三十六勾魂使,黑白无常便是其中之二,专司琐碎拘魂之事;而引魂使仅有六名,平时绝少现身,只有勾魂使奈何不得时才会在人间出现。
菡玉之前只有听说,引魂使以黑咒白幡为鬼魂引路,今日也是第一次亲见,却不知为何这面引魂幡上印的是红符。论法力,引魂使自然不是勾魂使可比。上回卓月与黑白无常交战,犹被勾魂锁缠住遇险,这次引魂使亲自出马,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她心中紧张,握着他胳膊的双手不由紧了紧,手下一使力,手指居然穿透他的衣裳骨肉捏进了他臂中。她连忙撤开手,再去触时,又不是影子了。她想起他说的,维持形体也要花费气力,想着李泌伤重病弱之状,手心里不禁起了一层薄汗。
“放心,不会比你那大哥更惨。”他好像知道她心中念头似的,略偏过脸来,面上笑容却是冰冷,“不过你那个大哥道术虽然不济,面子倒是大得很,居然能请动大引魂使来收我。”
白幡飞扬,悬于崖外半空,幡下人影由淡转浓,逐渐清晰,竟是一名年轻女子,容貌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身穿白衣,手持勾魂锁,只是那锁与黑无常的略有不同,黑铁链上隐隐泛着金光,仿佛从内里穿透出来一般。她面带怒意,看到菡玉后眼睛微微一眯,菡玉只觉眼前忽然一闪,好似有一道强光刺入双眼,不得不伸出手去挡在面前。
“一个是缺了天冲魄的生魂,离体附于草木,一个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厉鬼……看来这人间脱轨乱秩的事还不少啊。”
菡玉不明所以:“天冲魄?”
大引魂使道:“可怜你被这厉鬼生生吞噬了一魄,还为幻象所迷,以为他是你交付终身的良人!生魂缺此一魄,阴阳失衡,其余三魂六魄更难挡厉鬼侵袭。你这样与他亲近,不出数月便要被他噬尽,魂飞魄散!七魄之中,天冲、灵慧二魄主人之思想,你缺了天冲魄,我问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记忆不全,时常忘事?”
菡玉道:“近日并无此症兆。”
大引魂使还想再问,被卓月出口打断:“你的话太多了,要收我,动手就是。”他身形一晃,便从菡玉双手间逸出,瞬间闪到崖外大引魂使跟前。
菡玉想也不想便要跟过去,踩到崖边被明珠拉住:“小心!菡玉,出了什么事?你在跟谁说什么引魂使、天冲魄?相……他怎么突然不见了?”
夜色浓重,隔了数丈远,只看到半空中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斗在一处,上下翻飞。菡玉看不清战况,心中焦急,只能尽力稳住语调对明珠说:“明珠,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回去。”
明珠倒还沉重冷静,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沿来路跑回去了。
菡玉定睛去看,勉强能看出崖外二人斗得正烈,黑影退,白影进,似乎是卓月落了下风。大引魂使乃引魂使之,往返人间的冥使中要数她法力最高,而卓月毕竟是鬼,前夜与李泌一战又有所损耗,只怕是难以抵挡。无奈她只是一介凡人,道行低微,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插不进手帮忙。
正自忧心如焚,身后树林中又传来声响,菡玉回头一看,竟是明珠叫来了李泌。单一个大引魂使已让卓月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李泌,二人联手,卓月定无胜算。她再望一眼崖外战况,只见白影攻势愈凌厉,把心一横,从袖中抽出匕,拦住了树林中出来的两人。
明珠惊道:“菡玉!你……”
菡玉只看着李泌:“大哥,刚刚我对你说的话,你一定都还记得罢。我现在还叫你大哥,希望今夜之后,我仍然可以这么叫。”
李泌道:“玉儿,我不……”话未出口倒先一阵呛咳。另一边缠斗的两人听见这方响动,卓月虚晃一枪引开大引魂使,忽然折向林边三人而来,所指正是李泌。大引魂使喝道:“厉鬼休想再伤人!”掷出手中勾魂锁。菡玉见卓月一心只想先制人拿下李泌,背后门户大开,勾魂锁直朝他空门而去,情急之下,飞身就往那锁上撞过去。
勾魂锁缠上她左臂时,链中金光大盛,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臂上传来。她脑子里轰的一声,魂魄好像已经偏离了躯体被生拽出去,剧痛有如骨肉撕裂分离。混沌中似乎有人叫她,黑白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向她奔来。黑影先到,抓住了她的右手试图把她拉开,但勾魂锁如附骨之蛆般紧随不放;左边的白影后至,却不拉她,只往她身上凑过来。臂上的吸力忽然一松,她便落入左边黑影的怀抱中,而白影留在了原地,离她远了。
只听到明珠凄厉的尖叫:“长源!”
她想转过头去看,却被身畔的人紧紧搂着。他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冷硬:“阎君加持过的勾魂锁果然不同凡响,一点点阴戾之气便能识察紧跟。想必这锁扣一合上,也是非阎君本人不能解了。”
菡玉轻轻摇了摇头,感觉魂魄终于回到了体内。睁眼望去,只见明珠抱着李泌尸身坐在地上恸哭失声。而李泌的魂魄就站在一旁,颈中套着勾魂锁,已然卡死。他大约未料到明珠会这么伤心,情急之中居然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怔忡。
大引魂使气极,祭起引魂幡欲再战。卓月往后一退,抬手道:“尊使没了勾魂锁,就算今日打败了我,拿什么拘我回去呢?我虽是厉鬼,却没有伤过人命,尊使总不能罔顾冥界律令私自将我处决罢?”
大引魂使怒道:“陈玄礼、李泌皆是为你所害,还说没有伤过人命?”
卓月冷笑道:“陈玄礼至多只能算谋害未遂,眼下这个人就更不必说了。尊使自己失手误勾了活人魂魄,怎么反算到我头上,要我做这替罪羊?冥府自命公正,就是这么个公正法么?”
大引魂使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道:“你没犯过的事,冥府不会冤枉你;但你之险恶用心,阎君自有公断,不是你牙尖嘴利、阴谋使诈就能逃过的。这次被你侥幸逃脱,下回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卓月道:“多谢尊使提醒。我也提醒你一句,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使得顺手才行。下次尊使来拿我时别忘了挑一件趁手的兵器,若不小心再伤及无辜,又多添了我罪愆,平白授人话柄。”
大引魂使气得脸色青,李泌魂魄拦住她道:“引魂使,时候不早,如不及时让我还阳,万一尸身腐损该如何是好?望引魂使立即带我去地府,请阎君处置。”
大引魂使无可奈何,只得带走李泌。菡玉看着他俩背影,抬脚又被卓月拦住。她喊了一声:“大哥!”
李泌回头却不看她,只瞥了一眼卓月拉着她的手:“好自为之。”
只这一句,卓月却默然放开了手。菡玉伸手拉他,所触只是一团幻影,像烟雾一般从她指间流走。她的手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退到一丈以外。
“玉儿,”他的声音干涩,“引魂使还会再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毫无察觉,眼里便蓄了泪。“我跟你走……”
“玉儿……”
“让我跟你走,”她忍着眼泪恳求,“我离你一丈远就是。”
一丈远,他宁可离她千里万里,不闻不见,也不要日日看着她,却要离她一丈远。“玉儿,我比你贪心。你只要一丈可见,我却想要触手可及;你只要一日,而我不仅要有情,也要一生一世的长久。”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只有一日、相隔一丈,可是……你有办法么?”
“我……现在还没有,但我会去找。”他脸没在斗篷的阴影里,“其实前日随你来衡山,得知咱俩无法接近,我就已经准备远走寻访解决之道。现在……倒正好不必犹豫了。”
如果找不到呢?这句话她忍住了没有说,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玉儿,我就在此与你约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自会去找你。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去,那就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再等我。”
她用力拭去流下面颊的眼泪。“不行,我不答应。不管找没找到,你都得来。”
“……好。”他低声道,而后许久都不再言语。漆黑的影子融在夜色里,她走近去,才现他已离去多时。
三年,她认识他有十二年了,如果算上原先和卓月相伴行走的日子还要更久,许多个三年都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三年又是那么漫长,她才和他相聚了五日,这样短暂的五日,三年将是多少个难熬的五日。
明珠还在抱着李泌尸体嘤嘤哭泣,菡玉走过去安慰她道:“别哭了,他阳寿未尽,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明珠泪眼婆娑,抬起头道:“反正你也不在乎他。”
菡玉转开脸道:“这里荒山野外的,把他抬回屋里去吧。”
二人合力把他抬回庐内。明珠坚持要留下照顾,菡玉也没说什么,留他二人同处,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清晨李泌醒过来时,屋里只有明珠一个人,两眼青,容色憔悴,显是一夜没睡。见他醒了,她黯淡的眼中瞬时有了光彩,面上却是淡淡的,说:“先生醒啦,我备好了早餐,这就给你拿来。”
他想起昨夜那声“长源”,不敢看她,低着头问:“菡玉呢?”
明珠道:“她天不亮就走了。”
他倒不觉得意外,接着问:“她说去哪里了吗?”
明珠答道:“说要去投奔二师兄,帮他打仗去。”
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除了衡山,她也只有二师兄李光弼最亲近了。他想了想又问:“走之前……她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她对我说:‘大哥就交给你了。’”她的本意是转述菡玉原话,让他听到“大哥”二字,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好像另有含义似的,脸上不由一红。
李泌也觉得尴尬,咳了一声问:“还说别的了吗?有没有话留给我?”
明珠神色有些别扭:“她说……没别的了。我去弄早点。”匆匆往门外走去。
他想对明珠说一声谢谢,终究没说得出口,看着她出门走了。他能想象得出菡玉要说什么。明珠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如果她现在还在他面前,定然是这么几句。然而天底下的好姑娘那么多,不是那一个,虽则如云,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