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正月初三,安禄山应召入朝,初四便抵达华清宫觐见皇帝。这倒是出乎杨昭的意料。他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两人水火之势已昭然若揭,年前更是调集潼关兵马入京,将长安城内大半兵力掌控于手中。再加上安禄山反意渐明,在此情形下,他料想安禄山必不敢进京,因此向皇帝进言说,若试召之入朝,安禄山必不会来。
菡玉大抵知道杨昭的打算。在京盛势以待,若安禄山生惧不来,那当然就落了心虚有鬼的话柄,告他谋反有了凭据;若他敢来,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这机会把他除去。
皇帝听了杨昭奏议,下旨令安禄山入京。谁知安禄山丝毫不惧,立刻奉旨进京,让杨昭这一招一上来就落了空处。
安禄山在皇帝贵妃面前一向示以愚鲁痴顽之态,骗取他们怜爱欢心。这回面对杨昭的两面夹逼,也不若常人似的费尽心思去明争暗斗,一见皇帝,就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因功高而为右相所不容,这次进京到了他的地盘上,恐怕要被他害死。皇帝本就不信杨昭说辞,安禄山慨然进京,愈深信不疑,见他如此情状,不由对这“禄儿”又心生怜爱,留在身边常侍左右。从此杨昭进言凡是有贬抑安禄山的,皇帝都听也不听了。
安禄山擅长的就是讨巧卖乖,留在皇帝身边,把皇帝逗得龙心大悦,对他赏赐不尽。安禄山更是厚了颜,将自己的痴憨耍了个十成十,心中有所贪图,也不避讳,向皇帝直言要求,皇帝对他竟也千依百顺。
这日下午,菡玉忙完了文部的琐事,天色已晚,准备回住处去。出到院中,往尚书都堂那边看了一眼,正看到屋内掌上了灯,似乎是要挑灯夜作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往院门走去。
刚出门口,斜里突然蹿出一人,帷帽遮面,形迹鬼祟,把她拉到墙角僻静处,口中连道:“吉郎中,碰见你就好了!”
菡玉仔细一看,认出那人是高力士手下的一名小黄门,时常来传话的,忙问:“大官,陛下有什么旨意下达么?”
小黄门道:“这倒没有,陛下正在两仪殿呢,要为东平郡王论功行赏,分身无暇。”
皇帝这时候本应该在后宫用膳休养,却突然跑到两仪殿去给安禄山行什么赏赐,还劳动高力士暗地派人来通知杨昭,定是要绕过右相决议什么大事。
菡玉皱起眉。一般的赏赐何必到两仪殿去专议。安禄山,陛下又想给他加什么职权?还要瞒着杨昭?
小黄门又道:“小的不便在此行动,就劳烦郎中转告右相一声,时间紧迫,小的得赶回去复命了。”
菡玉道:“下官立即去禀报右相,有劳大官了,路上走好。”
小黄门看了看四周,拉好帽子急匆匆地走了。菡玉立即调头回省院去告知杨昭,她一心想着这是公事,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径直闯进尚书都堂里间。
书案前的杨昭从公文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吉郎中,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说来就来的么?未经通报擅闯,该当何罪?”
菡玉一愣,到嘴边的话就噎住了。屋里其他几个人一看不对,纷纷借故离开。
生疏的气氛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廊边,只见他冷淡疏离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又落回自己面前的卷册上,手里的笔却提着,不耐地晃动,不落下去。
差点忘了,她已经……不再有在他身边任意行走的特权了。她盯着他手里晃动的笔杆,喉间像塞了一团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塞得满满的,言语也是不能。心里头却空落落的,寻不到一个实处,好似所有的东西都化作了那团草,堵住了喉口,隔绝了内外。
他终于甩开笔去,抬起头来问道:“有事?”
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垂作揖,答道:“禀相爷,高将军刚刚派人来传话,请相爷务必立刻进宫一趟。”
“高将军?”他皱起眉,“知道是什么事么?”
“说是陛下在两仪殿计议如何为安禄山加封赏。”
“哼!”他一甩袖站了起来,“陛下还真是宠这个干儿子,上次是封王,这次是不是该拜相了?”
安禄山如今身兼数职,荣宠无比,富贵享之不尽,放眼朝野内外,能让他看得上眼的,除了皇帝的宝座,大概也就这宰相之位了。
杨昭说着,便绕过书案往屋外走。走到门口,一只脚都跨出了门槛,回头间菡玉还低垂着头不动,不悦道:“跟我进宫,动作快点。”
菡玉应一声,跟上他的脚步。外头起了风,一打开门,冷风呼呼地刮进来。菡玉看他衣衫单薄,大氅还挂在里间衣帽架上,杨昌又不在近旁,忙去取来。“相爷,外头冷,把外衣穿上罢。”双手拎住衣领一抖,要帮他穿衣。
“我自己来。”他一旋身,避开她套过去的衣裳,自己伸手接了过去穿好。
她尴尬地缩回手,低头不再作声。两人出了省院大门,杨昌已迎了上来:“相爷忙完了?轿子就在那边候着呢。”
杨昭摆摆手:“还有事,往北边去。”
三省六部等官署位于皇城之内,往北去就是宫城,而相府在皇城东南角外的宣阳坊。杨昌讶道:“这么晚了,相爷还要入宫么?”
杨昭正往轿子上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杨昌自觉多嘴,转口道:“那我使人回去知会裴娘子一声,免得她等得着急。”
杨昭道:“不必了,她知道我忙。”
杨昌应下,见菡玉只是站在轿子旁,问道:“郎中,待小人去把您的轿夫招过来。”
菡玉道:“今儿个风大天气冷,早上我就让他们回去歇着了,本准备走回去的。”
“这……总不好叫郎中跟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起跑路。”杨昌迟疑道,一边把眼光扫向自家相爷的八抬大轿。杨昭却冷冷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上轿去了,落了轿帘。杨昌颇觉尴尬,菡玉却笑道:“不妨事,我脚程快,不会拉你们后腿的。宫里有急报,还是快走吧,别耽误了相爷的要事。”
杨昌点头,叫轿夫起了轿,一行人疾步往宫城正门而去。皇城宽五里半,深三里半,从省院到承天门,三四里路,也走了一刻钟才到。
轿夫等进不了宫门,杨昭便在承天门外下轿,和菡玉两人一起进去。守卫见是右相,也未加阻拦,到两仪殿前,果然见里头亮着灯。门口侍卫一见是他,大惊失色,连忙上来阻拦,一边高声道:“右相……”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杨昭已强行推开他,推门入内。
殿中除了皇帝和内侍,还有左相陈希烈、宪部尚书张均和其弟太常卿张垍。张氏兄弟都在翰林院供奉,为皇帝起草诏书。此时张垍手中就拿了一份诏书的草本,正念给皇帝审听,刚念到“功勋卓著,兹特加尔同平章事”,杨昭就闯了进来,生生将他打断。
皇帝一见杨昭,知他已经得了消息,摆开笑容:“右相来得正好,朕刚想去传召卿入宫商议呢。”
杨昭拜过皇帝,顺水推舟道:“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皇帝道:“就是刚才张卿所念的,东平郡王安禄山护卫大唐江山,镇守东北,又立无数战功,对社稷可谓功不可没。朕想加他同平章事,入朝为相,也好与卿分劳。张卿已草拟了诏书,正好让右相也,文辞有无不妥。”
杨昭从张垍手中接过草拟的诏书,看了两眼,却不评价,转身递给菡玉:“吉郎中,你觉得呢?”
菡玉一阵错愕。以她的官阶,跟着杨昭夜闯两仪殿已经是逾越,这里皇帝和左右相、两位翰林院待诏商量给安禄山拜相,怎么还问起她的意见来?一时五双眼睛全都盯到了她身上,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皇帝笑道:“吉郎中精通卜算之事,看看也好,集思广益。”
菡玉应声“遵旨”,接过诏书来。遣词用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菡玉看过一遍,双手捧上,回道:“臣觉此诏书并无不妥,可以公示天下。”
杨昭连夜赶进宫,无非是想阻止皇帝封安禄山为相,他的跟班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其余几人都十分诧异。皇帝问:“吉卿难道无甚异议么?”
菡玉回道:“臣并无异议。”
皇帝顿了一顿,才道:“朕还记得,卿当初为太常寺卿官时曾多次进言说东平郡王有不臣之心,天象预示其命犯华阙,想来是当初观测有误了。”
“臣深信臣所察无误。”菡玉直言不讳,“安禄山据守藩镇,拥兵自重,手下都是强兵猛将,倘若哪日揭旗而反,将使天下大乱;但若征他入朝,在京为相,解了他手中兵权,就算他有谋反之心,也无谋反之力了。陛下此举正为朝廷除去此心腹大患,一劳永逸,臣岂会不支持陛下呢?”
自从安禄山入京,几句**汤一灌,皇帝就再听不进说他谋反的进言,听菡玉之言,句句是为朝廷社稷安危着想,字字在理,虽然心中不悦,也不好斥责她,只道:“东平郡王这些年为朝廷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吉卿空口无凭,单凭自己卜算,就咬定他心怀异志,未免太过武断。”
菡玉也不想强行进谏,顺着皇帝话语道:“如果真如陛下所言,安禄山忠心不二,陛下封他为宰相,入朝伴随圣驾左右,他必然乐意之至;如果他存了二心,有意拥兵自立,则不会轻易就此罢手,乖乖放了手中兵权。待陛下将这任命的诏书颁布下去,看他反应就知其心意了。臣当然也希望臣所担心的只是杞人忧天,天下臣民人人忠于陛下,四海安定和平。”
皇帝转向杨昭问:“右相以为如何?”
菡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又拂逆皇帝的心意,必然说不动他;见他转问杨昭意见,忍不住也抬头看去,只希望他不计较安禄山抢他宰相权柄,和自己话,将安禄山召进京来,消弭祸端以绝后患。但眼光触到杨昭冷冷的视线,又不禁心里一虚,别开眼去。
杨昭久久不答话,皇帝又追问了一句:“右相,你对这诏书,可有觉得哪里不妥当?”
杨昭这才转过脸面对皇帝,回道:“张尚书伯仲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所拟诏书怎会有什么纰漏,文辞自然是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是这诏书的内容,”他拿过诏书来展开,“却有些不太妥当。”
在场众人闻言都大吃一惊。菡玉惊他居然不与她同议、趁此机会瓦解了安禄山的势力;陈希烈和张氏兄弟惊他竟敢用如此倨傲的语气指摘皇帝定下的诏书,又看他双眉深蹙,神色阴晴不定,怕是真被安禄山拜相这件事气得失了常态了。
皇帝问:“有何不妥?以禄山功勋,难道不足以拜为宰相么?”
杨昭答道:“东平郡王虽有军功,但目不识丁,领兵打仗还行,怎可为相?流传出去,岂不是让四方周边的蛮夷都嘲笑我天朝枉为礼仪之邦,竟然让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来当宰相?”话语之间,颇是轻蔑不屑。
皇帝一时被他问住,默不做声,侧身思索。陈张三人也不敢直顶杨昭,都闭口不言。菡玉心里着急,又不能当众劝说杨昭,只得以眼神示意。杨昭却只漠然地瞥她一眼,转过脸去不予理睬。
许久,皇帝才又开口:“那以卿之见,该怎样才算妥当?”
杨昭道:“陛下要封赏,不必一定要以宰相之衔。东平郡王反正也不会真愿意入朝任职,陛下就留他在范阳,加其高职,又有何不可?”
菡玉抬头,只见他双眉深锁,神色却是冷淡无波。要阻止安禄山入朝为相,当然是最好强调安禄山在外的好处,也不必使自己的私心那么明显。他却毫不避忌,既不让安禄山进京抢他的权势,也不会因此帮安禄山说半句好话,最后还不忘戳上一刀,自己的利益半分也不相让。
皇帝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卿所言有理,禄山质朴粗豪,长于武而短于文,宜在外为将,不宜入相。拜相一事暂且搁下,朕再作思量。”
陈希烈、张钧、张垍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个背后撺掇,意图瞒过杨昭先斩后奏,不料被他撞破,功亏一篑,不但日后再难有机会,恐怕也会因此受他记恨,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菡玉随杨昭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殿前有太监持了灯笼来为他俩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灯笼,只道自己提着就好,不劳烦他。那太监也识趣,告了歉便将灯笼递给她,自己走了。
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摇晃,只能照见脚前一小块地方。两人并排走着,暗夜里一点微弱的灯光,四周空荡荡的宫城,脚步声在四周围墙之间回想。远处的殿宇檐下挂着灯,勾出巍峨的轮廓,其余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兽。
远远地看见灯火明亮的宫门了,杨昭突然停住脚步道:“快到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菡玉听他声音冰凉,越觉得自己实不该再说什么,质问都噎在喉咙口,只问出一句囫囵的话:“在相爷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
“原来你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还是关乎黎民苍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声,“吉郎中,你不用扣这么大的帽子来压我。我答应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没答应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都搭进去。”
“相爷!”她激动起来,“区区富贵权势,值得如此锱铢必较么?你可知道你为这一己之私,断送了大好的机会……”
“区区富贵权势,你说得倒轻巧!除了富贵权势,我还有什么?我不计较这个,还能计较什么?”
“可是这样一来……”
“够了!”他恼怒地打断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你要是觉得我误了你的事,咱们大可以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扰。”
菡玉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不由愣住。他的脸没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见,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离不了他的,但他无所谓,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以前若不是因为……现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没有了,她于他,彻底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静得只听到她微微紊乱的呼吸。他伫立不动,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复。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拿开。冷风冲进胸腔中,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相爷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时失状,还望相爷海涵。”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过身去,撇下她自行往宫门而去。她提着那盏昏黄明灭的灯笼,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远去,融进漆黑夜幕中。
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么?什么道理,不过是自私自利,他本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觉着自己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觉得好像没有看透,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像这夜幕中的背影,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