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敝日,号角长鸣。
宋军于夔州城下摆开阵势,又左右如波浪般的闪开,让出全副车驾仪仗的御辇,宋九重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于车驾上按剑端坐,不动如山。
御驾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亲自出阵喊话:“大宋皇帝陛下有旨,今日只叙私谊,不动刀兵,有请李相、王帅、秦帅现身答话。”
“候着,总督尚未起床,容某遣人去通禀。”
一位无名小校于城垛上探出头来,歪脸斜嘴的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喊的有水平,把李谷与王彦超排在前,答的也有技巧,只说总督未起床,较量便在喊话中开始了。
小校无礼,宋九重却丝毫不恼,只轻声说了个字:“茶。”
立马有内侍摆上茶具,有美艳的侍女上车,四位吹萧弹铮,一位素手沏茶,乐声轻柔,茶香淡淡,宋九重陶醉般的微闭着眼睛,仿若这不是两军阵前,而是在踏春郊游。
城楼上,秦越等人也在喝茶,王彦超笑道:“就这气度,可比你强多了。”
秦越歪了歪眉,笑道:“你是长辈,我胡闹一把又有何妨,不过我实在看不了他的装逼样,虎子,你也装一把给他看看。”
甲寅哈哈一笑,摊开双手,示意着甲,赤山早有准备,两名亲卫捧着崭新的明光铠近前,为他一一穿好,扣上披风,戴上顶着鲜艳红缨的兜鍪,穿上牛皮战靴,打扮的十分拉风,出了楼门,虎夔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今天它的背上多了一副鞍鞯。
甲寅揉揉它的头皮,笑道:“最多一刻钟啦,又累不着你,跑稳点。”
说罢,翻身骑上,接过长槊,威风凛凛的向前一指,“走起。”
虎夔低吼了一声,颈毛一炸,便迈开四足,于城头上狂奔。
其实这虎夔还没毛驴那么高,甲寅骑着它双脚离地不过一尺,跑起来的颠簸劲儿一般人都受不了,但它拉风,狰狞恶相,而且,等下的亮相也只有它能立的稳,所以只好委曲它了。
虎夔载着甲寅,在城头上跑了个来回,身子骨热了,这才摇摇头晃晃脑,十分不满的开始加速,猛的窜上了一块早就在城头上搭好的悬空桥板,于最前方倏的停下时,一声怒吼好比九天惊雷。
甲寅适时的扬槊直指,舌绽春雷:“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这一块若大的跳板,挑出城墙约有一丈多远,城下的宋军早已看见,只以为是守军的新利器,哪知只为了甲寅的这一亮相现身,这木桥是特意设计好的,堪够一人一兽的重量,被虎夔这重重的一跃,不住的起伏晃动,阳光照在甲寅那一身耀眼的明光铠上,更上炫目,远远望去,仿若天神。
“宋九重,甲寅在此,可敢一战……”
甲寅见城下无人应答,便又高喊了一声,这才收了槊势,傲然的望向宋九重。
宋九重歪了歪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眼前这一员虎将,他是欣赏的,军人就该他这样,悍勇,无畏。
如果他有选择,他会把他列为收纳的第一序列,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很乐意与其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练出一身汗水,方为爽意。
但今天不行,他的资格不够。
他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足有盏茶功夫,这才招手示意一名内侍近来,轻声低嘱几句,那内侍忙托着一盏茶下了辇,走到阵前尖叫喊道:“官家有旨,甲将军杂耍耍的好,有赏,赐茶一杯。”
那内侍说完,仿若献祭般的一手拢袖,一手轻洒,将手中茶均均的洒在地上。
甲寅肺都要气炸了,怒喝道:“没卵子的东西,也敢欺某,别走,吃某一箭。”
那内侍果真便站着不动了,心想,这离着起码百五十步,有本事你倒射呀。
却见甲寅将槊往身后一抛,翻身下了兽背,盘弓在手,张弦便射。
一箭凌空。
韩重赟一看不妙,趁早拉了一把内侍,那利箭擦着其的肩膀狠狠的落在地上,入土三分。
见宋军阵中有轻微的骚动起,甲寅这才爽意了,戟指怒喝:“宋九重,别以为戴着那死人冠就了不起,有种来单,不服来战……
当年先帝待你如兄弟,你这白眼狼,不知感恩,抢江山,辱太后,欺幼帝,告诉你,别以为得意,用不了几年,你的老婆也要被别人上,你的儿子也要被别人欺,你的位置也要被别人夺……别欺老天不长眼,上苍饶过谁?”
宋九重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手中长剑一摆,王全斌立马摇旗下令:“放箭。”
箭如蝗出。
但阵列本就在安全距离外,加之又是以下射上,哪射得到,甲寅哈哈大笑着下了悬空的木桥,回城楼向秦越显摆去了。
“没想到元敬的嘴巴这么毒,不过你今日安排的这一出,轻佻了。”
秦越笑道:“李相教训的是,不过若非如此,虎子的话骂不出口,他骂不出口,刀便举不起来,这一番骂了,不仅我们省事了,他的心思也落下了,就等着血战吧。”
话音未落,甲寅已骂骂咧咧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连松索带,“他嬢的,他宋九重要是应一声,我倒要好生与他说说,然后再喝一碗绝交酒,可他倒好,戴着帽子宝贵的不得了,回头就把那帽子摘了当尿壶。”
“他如今假假的也是一国之君,万众瞩目,哪还会再与你单挑,不过你也是的,我吹牛闲聊的话你也当真,还骂的如此痛快。”
“骂仗么,小时候乡下骂的多了,当然怎么恶心人怎么来,对了,你们不出去会会他?”
“为什么要出去会他,晾着他不是更爽么,打脸的最高境界,就是连对方的脸都不看一眼。”
……
宋九重很失望,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虽是春月暖春时,但他的周边却立不住人,寒气逼人。
他本想……
好好叙叙旧的,措词都想了好久,分别针对李谷、王彦超,然后再是秦越。
劝降,让秦越等人当个温顺的臣子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但起码自己做到了先礼后兵,摆出了态度。
他给出的态度有足够的诚意:只要能谈,一切好说,蜀中要自治也没问题,听调不听宣也行,你秦越想封什么王就封什么王。
朕只要你在城头上插上一面大宋龙旗。
这是他出京时便定好的方略,这才只率三万人马往攻“最薄弱”的夔州城,能一股作气一路攻到益州城下也好,若是不行,也可用这夔州来换秦凤四州。
他并没有一气灭了蜀中的想法,因为眼下条件不允许。
禁军需要时间休整。
朝局需要时间稳固。
方镇需要时间软化。
所以,他对蜀中的叛逆准备妥协。
人是会变的,有句名言斯是真理:
——屁股决定脑袋。
宋九重在当兵时,该悍勇时悍勇,该豪爽时豪爽,该冒险时冒险,充分表现出了一名优秀将领的品质。
因为他的胸中,一直有股热血气,他耻于父亲贪生怕死的碌碌无为,那些少年时代受过的苦,忍过的白眼,遭过的罪,始终盘旋在他的心里,他需要出人头地,他需要高官得做,他需要用俯视的角度,把那些窝心的东西倾倒。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曾经有过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也有过低下头去甘心做小的卑微。
但当他实现了心目中的节镇目标后,他的心态就起了变化。
没错,他不是生来就想当皇帝的人,他定的人生目标是节镇一方。
他羡慕的对象是符彦卿,是李筠,是向训。
现如今,他坐到了以前从不敢想的位置上,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他的心态又开始了变化。
变的保守。
巩固皇权才是他终极考虑的问题。
他变的更会妥协了,疆域可大可小,但皇位必须要坐牢。
可是……
他嬢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敢晾朕?
时间因为沉默而变的无限漫长,王全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目示韩重赟,希望这位曾经与官家结义过的他把事情圆了。
韩重赟懂了,轻呼一口浊气,转身上了御辇。
“官家,原来敌军主将吓破了胆,连现身一见也不敢,既然如此,不如收兵回营,且给他们一天时间安排后事?”
“……也罢,此城若破,只诛首恶,百姓无辜。”
“遵旨,明日臣为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