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州往北的路上,本来都是皑皑白雪。
但是这几天,这广袤无垠的雪地里,却多了很多不和谐的东西,比如说尸体。
不止是一具,两具尸体而已,而是很多很多具尸体,姜小白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瘦马一路向北,在看不到边际的雪地里,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具身穿北齐服色的将士尸体。
本来古时候打仗,打胜仗的那一方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为了防止瘟疫,也会帮着掩埋尸体的,但是现在是大雪,再加上北地都是冻土,在这个季节根本刨不开土壤,而且王霜也没这么多时间去处理这些尸体,因此就干脆把他们丢在雪地里不管。
于是就造成了现在,向北一路皆尸体的局面。
姜小白就这样,骑着一匹瘦马,在隐约可见道路的官道上,缓缓朝北走去。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一路上只看到了齐人的尸体,并没有遭遇启国的大股士兵,偶尔见到一两个南启的小队,那些将士见他身不着甲,手不执兵,也没有去找他麻烦,就这样姜小白居然毫无阻碍的行走在这漫漫的雪地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所想的并不是找启国报仇,也不是如何战胜启国,更不是想着北齐以后的出路,他只想把这些同袍入土为安。
中国人最讲究的便是入土为安四个字,不管是谁,对于土地都有一种几乎无理的偏执,正是因为这种偏执,后世土葬改火葬的时候,还发生过不少不愉快的事情。
曝尸荒野在古时候,可以说是最为恶毒的行为了。
姜小白现在不求别的,只想着把这些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入土为安。
但是很显然,这种看起来简单的要求,他现在是做不到的,因为死的人太多了,一眼望去,这漫无边际的雪地里,几乎遍地都是死人。
他只能麻木的坐在瘦马上,迎着冷风向北行走,不停的行走。
好在这场大雪并没有波及太大的区域,等到他走到德州府境地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太多积雪,相应的,这里也就没有太多死人,一些残兵逃到这里之后,一群一群的聚集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惶恐的表情。
那些南人太可怕了。
他们甚至还没有见到南人长什么模样,就被天降火炮轰的人仰马翻,然后就被一群手持弓弩的南人,一路追杀了百多里地。
这个时候,这些齐人脸上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身为大国军人的自信,每个人脸上或者愤怒,或者畏惧,再或者就是一脸麻木。
更有一些好几天没有吃饭的齐军,开始三两结队,提着尖刀在德州府城附近的百姓家里索要吃食。
有些甚至直接抢钱。
姜小白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他是这一次行军的主帅,眼前这些将士他都可以有生死予夺之权,也就是说这些强抢民家的北齐将士,姜小白可以直接杀了,不用负任何责任。
凭借他统兵的本事,杀了这几个将士立威,再整合残兵,重新混编训练一番,用不了多久,这些残兵就会重新形成战斗力。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姜小白面无表情的坐在自己的瘦马上,心中一片悲苦。
此时,他想起了那些躺在雪地里四仰八叉的一具具尸体,想起那些连鲜血都结了冰的将士们。
他想起了南启的那些如同鬼神一般的火炮。
再怎么整合士兵,无非是重复上一个悲剧罢了,既然如此,自己又何苦带着这些将士们无故送死?
想到这里,姜小白不再理会这些北齐残兵,而是一个人径直越过德州府,一人一马,孤独的朝北走去。
五天之后,形容憔悴,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的姜小白到达燕都城,亮了身份牌之后,他在一队禁军的接引下,毫无阻碍的到达了燕都皇城的乾元殿,在乾元殿里见到了脸色苍白无比的宣武皇帝姜无忌。
这个时候,姜无忌显然已经收到了前线的军报。
姜小白双膝跪地,对着姜无忌叩首,有些麻木的说道:“陛下,臣无能,齐州城一战我军伤亡过半,如今退守德州府,臣领二十万大军,死伤半余,敌军几乎毛发不伤,可谓无能已极,请陛下下诏赐死。”
姜无忌用手扶着扶手,有些艰难的从龙榻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姜小白身边,半蹲在姜小白身边,声音嘶哑:“皇叔是前线主帅,如今前线虽败,犹有残兵,皇叔无朕诏命,为何一个人回燕都来了……”
姜小白叩首,眼中垂泪:“陛下,臣着实无能,已经打不下去了。”
“从江北之战,再到现在的齐州之战,我大齐精粹,已经损耗过半,臣有大罪…”
姜无忌深吸了几口气,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双手负后,声音幽幽:“此战军报朕看了,皇叔失察战机却有罪过,但是赵显这个人,用兵太险,又有火炮这种重器相助,兵败也不能全怪到皇叔头上,这前线还有半数齐军,皇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灰意冷,应当奋起为之,大败南启,替我大齐找回面子才是。”
姜小白仍旧低着头,声音微颤:“陛下,您以为现在我大齐还能再正面胜过赵家么?”
“军心已经散了啊……!”
姜小白声音微颤:“从前臣带兵,无论伤亡多少,只要双方互有伤亡,军心不散,这场仗终究还是有的打的,可现在我大齐伤亡近十万,南启可能就不超过十个伤亡!”
“即便是这十个,还有可能是死在了这天气之下……我大齐……未能伤敌一人!”
“陛下,这场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姜小白微微抬头看向姜无忌,声音坚定起来:“可是这场罪过,是要有人去背的,不然这些将士们心中怨气无数释放,就永远不会重振士气!”
“这场罪过太大了,一般人受不起,也背不动…”
姜小白闭上了眼睛,声音沉稳了下来:“臣是禁军大将,又是当朝亲王,姜氏宗亲,陛下把这场战争的过错,全推在臣的身上,说臣指挥不利也好,勾…勾连南启也罢,总之要给这场大败寻一个借口,让前线将士心中怨气有一个倾泻处……”
说到这里,姜小白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侄儿,声音低沉:“这样一来,陛下再另派一个大将主持战事,事情或有可为。”
说着,姜小白从衣袖里取出一封奏章,双手呈给姜无忌,叩首道:“这是臣这几日总结出来的应付南启火炮的法子,虽然未必全部有用,也是聊胜于无,希望能够对陛下有些用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姜无忌是个阴狠之后,心中也有些悸动,他双手扶起姜小白,垂泪道:“叔父何至于此?”
“这是臣现在唯一的用处了。”
姜小白声音幽幽。
“陛下,如今不是我姜小白一人一家的存亡,而是我姜家的存亡,此时心软不得,也仁慈不得,如今陛下该想的是如何应付,或者派谁统兵,臣之生死,无关痛痒…”
自古大族,坦然为家族而死的人数不胜数。
姜家,也是一个大家族。
姜无忌垂泪叹息,俯身用天子之躯给自己的叔父磕了个三个有。
次日,北齐雍王因勾连南启,通敌叛国,被宣武帝下令族诛,雍王府上下…
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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