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凤栖宫。
这里是萧皇后的寝宫,论起宫殿大小,比起赵睿常待的凌虚阁还要大上不少,不同于凌虚阁时常有宰辅大臣出入,这座凤栖宫除了太子赵寿以外,甚少有外人往来,因此显得更为冷清。
此时已经正午了,萧皇后仍然在对着铜镜发呆。
自从陛下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之后,便窝在凌虚阁里没有出来过,连她这个发妻也不准进入。
萧皇后内心煌急,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夫君,大启的成康皇帝,已经命不久矣了。
可是她偏生什么也做不了。
正在她六神无主之际,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梓童,在想什么?”
萧皇后蓦然回首,看到一袭蓝色常服的赵睿,正笑眯眯的站在自己旁边,她惊喜,拉住赵睿的衣袖,喜道:“陛下,您身子好啦?”
成康帝难得的童心大起,走到凤栖宫门口的时候,命令凤栖宫的侍从们不许出声,所以他才能无声无息的走到萧皇后身后,
“今日身子爽利了一些,静极生动,所以来这里瞧瞧你。”
赵睿笑意温淳,
萧皇后温柔一笑,伸手挽着赵睿的手,轻声道:“陛下你可是许久没有到臣妾这里来了呢。”
赵睿闭目,低声道:“皇后与朕成婚多长时间了?”
萧皇后笑道:“到今年就是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啊……”
成康帝拉着萧皇后的手,轻声笑道:“走,去看一看咱们的皇儿。”
这一日下午,赵睿分别去见了萧皇后,太子殿下,然后又带着两个人去拜见了尚且健在的太皇太后,早已年过花甲的老人家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成康帝,眼神哀伤。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在后宫里头也算是风云人物,不然也不能最终笑到最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后来又变成了太后,再后来是太皇太后。
她送走了自己的儿子,眼下又要送走自己的孙儿了。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赵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凌虚阁,他刚刚坐下,就挥手叫来了大内官李怀。
“去,把老七叫来。”
“是。”
……
等到赵显赶到宫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在凌虚阁并不算昏暗的灯光下,兄弟二人一如从前那样隔着矮桌盘膝对坐,与平时不同的是,这次的桌子上,摆放了一壶酒。
酒香很重,一闻就知道是近年来在临安大火的蓝火酒。
赵显在桌子上斟了两杯酒,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赵睿,轻声笑道:“皇兄的脸色比起以往好看了不少,看起来陈希夷那老货也不是什么神仙人物,并不能断人生死。”
赵睿低眉道:“回光返照而已。”
赵显斟酒的动作僵硬了下来,随即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相反,赵睿倒是显得跟淡薄,他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微微皱眉。
“好烈的酒。”
从前的成康皇帝也是喜欢喝酒的人物,不过从成康十四年发病以后,他便滴酒不沾了,以至于赵显酿出蓝火酒已经接近一年时间,赵睿连一口也没有喝过。
今天,赵睿把以前想做又没有做的事情统统做了一遍,大朝会罢朝,训斥陈静之,饮酒……
赵显端起酒杯,叹了一口气:“皇兄,臣弟敬你一杯。”
赵睿微微摇头。
“不喝了,再喝恐怕话都无法说完了。”
赵显点了点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睿闭上眼睛,低声道:“朕死之后,朝中诸事便都要托付在政事堂手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除了他们,无人有这方面的经验。”
“白日里,朕把陈静之唤来敲打了一番,顺便也给你争了一个顾命辅臣的位置,一个你,再加上禁军的大都统王象,你们一个手握边军一个手握禁军。兵权在手,只要你们二人强势一些,即便政事堂可以主宰政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禁军的大都统王象,说起来还跟赵显有些亲戚,他是赵长恭的妹妹,也就是晋阳公主的驸马,算得上是赵睿跟赵显共同的姑父。
王象在三十年前就进了禁军,早年跟赵长恭还是至交好友,此人掌控禁军已达十余年,同时身上还有个国公的爵位,由他的辅政,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
“皇兄,不是臣弟推脱,你让臣弟做什么两边总督,臣弟硬着头皮也就做了,毕竟有林青王霜等人在,即便边关真有战事,臣弟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可是这辅政大臣……”
赵显微微苦笑:“实不相瞒,臣弟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恐怕进入六部做一个七品文官都不够资格,更别说当什么辅政大臣了……”
赵显这话倒不是谦虚,他前世也就是一个本科文凭,比起六部衙门里头那些动辄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大才子,可要逊色不少。
能在科考里头杀出来的,哪一个是蠢人?
“废什么话?”
赵睿低喝道:“给你这个身份,是为了让你自保!不然朕撒手而去,陈静之摄政,他找个借口一道御旨就可以要了你的性命!到时候你拿什么来护卫赵家!”
“你不懂政事,可以让谢康教你!哪怕你全然不问,有这个辅臣的身份,除非你叛国,否则陈静之他们就动不得你!明不明白?”
说着话,这位成康皇帝伸出已经毫无血色的右手,冷声道:“拿来。”
赵显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那块雕刻着“朕”字的金牌,递还给了赵睿。
这东西,在赵睿生前还没有太大的用处,至多算一道内容不限的圣旨,只要赵睿活着,他随时可以推翻“圣旨”的内容。
但是赵睿死了之后,这东西就不一样了,单单“先皇遗命”四个字,就可以压倒绝大多数的东西,别的不说,等赵睿一死,赵显拿着这金牌去接掌临安十二门兵马司,绝对没有一丁点阻碍!
一旦护卫临安的十二门兵马司失手,这临安城也就算是陷落了。
赵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疲累,他喘了几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赵显出声问道:“除了陈静之,另外一位辅臣是?”
“杨吉。”
赵显心里一惊,失声问道:“为什么?!”
赵睿睁开眼睛,淡淡的看了赵显一眼,语气淡然:“因为他跟你有仇。”
成康帝语气仿佛理所当然一般,轻声说道:“本来这个辅臣的位置,应该是给高明玉的,可是高明玉年纪大了,跟你又没有太多仇隙,所以他不行。”
赵睿喘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道:“辅臣之中,陈静之占了恭皇叔的宅子,跟你已经是势不两立了。所以朕还需要另一个跟你势不两立的辅臣。”
“不然你赵宗显手握边军,还名列四大辅臣之中,且不说朕信不信得过你,如果朕不对你有所约束,只怕到了地下,先帝也会责骂于朕。”
赵显低下头不再说话。
成康皇帝对赵显的反应不以为然,他从坐垫上起身,转身走到书桌旁边,取来两张白纸,摊开在矮桌上,然后定定的看着赵显。
“老七,有时候朕经常怀疑,你到底是谁……”
赵睿用手指着桌子上的两张写满小字的白纸,一张是赵显以前在肃州府的时候,写下的那首《咏柳》。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而另一张则是迥然不同字迹,抄写的是一篇梅花词,蝇头小楷很是秀丽,满满当当写了一整张白纸。
让赵显瞳孔一缩的是,这张梅花词的落款,赫然也是赵宗显。
这张纸绝不会是他本人写的,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是他的前身,那个肃王府的七公子写的!
赵睿语气仍旧淡然。
“朕想不明白,为何老七你病了三年以后,不仅性格与以前迥然不同。”
“甚至…就连字迹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