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和文天祥两人坐在洞口。

　　空空见文天祥都不说话，以为他在担心元军的事情，便自顾自地开口道：“他们看不见这个洞口的，放心吧，怪叔叔，我哥哥用道术把洞口给封起来了。”

　　文天祥叹了口气。

　　“我不是担心元军找来。”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月亮。

　　月亮朦胧中透着一丝静谧。

　　默然无言。

　　空空也抬起头，看着月亮，说道：“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是吗？”

　　文天祥微微一愣，转过头看着空空：“你——”

　　“我一直都很喜欢叔叔的诗呢，你的诗我都拜读过，滚瓜烂熟。”空空笑嘻嘻道。

　　文天祥打量了空空半天，才缓缓说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小孩。”

　　“也许吧！”

　　空空靠在洞口石壁上，弯起腿，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你们身为方士，有国的概念吗？”文天祥问道。

　　“我们有华夏的概念。”空空说道。

　　“所以你们不是元军，也不是宋人了？”

　　“对。”

　　“那就好，远离这些纷争，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文天祥说道。

　　夜风吹过，拂起他鬓角的白发，他的目光在月空中熠熠生辉，就像是一颗将死不灭的星辰，仍然在发光。

　　但也在逐渐黯淡。

　　空空犹豫了片刻，道：“怪叔叔，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也想要抽身离去，远离这片是是非非，对吗？”

　　沉默了片刻。

　　“我不能抽身。”

　　文天祥摇头。

　　“如果你有机会离开元军的追捕呢？你会去隐居吗？就像……东晋诗人陶渊明那样？”

　　“我会继续抗元。”

　　文天祥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他会继续抗元。

　　空空咬了咬牙，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只是觉得很不甘。

　　他可以救走这里的所有人，让他们离开五坡岭，重新回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可是他救了又如何？

　　如果这人不选择抽身，救了也是白救。

　　“怪叔叔，宋朝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空空，你心中有信念吗？”

　　“信念？”

　　空空挠了挠头，他知道信念的意思。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有关心你的家人吧？”

　　“有啊，我遇到了好多关心我的人呢！”

　　空空板着手指头数道，“我有辰风哥哥，妙妙，顾爷爷，季阿公，辰爷爷，还有一大堆的师兄师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空空开心地说道：“能把我宠上天了。”

　　“如果有一天，你的那些哥哥，爷爷，师兄，师姐，他们受到了别人的威胁，你会怎么办？”

　　“我会打死那些欺负我亲人的家伙。”空空不假思索地说道。

　　“那他们就是你的信念。”

　　文天祥笑了笑。

　　“宋土，就是我全部的信念。”

　　他又道。

　　空空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晌他又问道：“可是怪叔叔，即便你不愿意承认，但你也应该清楚，如今的宋朝，就像是雨中的浮萍……怎么说呢……”

　　他在合适的字眼来委婉地表达当前的情势，不至于去刺激人家。

　　“要亡了。”

　　但文天祥替空空把话说完，他的评价简单而直白。

　　“这没什么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果不承认，那也只能是自欺欺人。”

　　他黯然道。

　　空空张了张嘴巴，十分意外。

　　“但宋土若是倒了，我又怎么苟且？”

　　文天祥苦笑了下，道，“我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哪怕无法力挽狂澜，我也必须尝试。只要我活着，就没有办法退缩，也不允许自己抽身。”

　　“我明白。”

　　空空明白很多事。

　　他当然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

　　怪叔叔的一生，他了如指掌。

　　只是——

　　他低下头，目光飘忽不定，他看见山洞口有一块凸起的石头，便用手指去掰。

　　石头很坚硬，他拼命地掰，被他掰掉了一块，他拿着石头继续磨着地面的石缝。

　　“只是你不知道自己明天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空空磨着石头，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若是离开，怪叔叔无法在这片树林熬过今天，他会失去自由，被关押四年后，然后被处刑，丢掉脑袋。

　　——孔曰成仁，孟曰起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那是怪叔叔行刑前最后所作的绝命词。

　　空空背得很牢。

　　他知道怪叔叔信念仁义，不会屈服于元朝，宁愿舍生取义，也不做二姓之臣。

　　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可是。

　　空空很不甘心。

　　——

　　空空还在磨着刚从岩壁上掰下来的石头。

　　他已经知道辰风和妙妙那边遇到的事情。

　　因为某些原因出现在这片树林里的村庄不见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很快这个山洞，这片五坡岭，以及他最在意的怪叔叔，都会消失。

　　消失得无影无踪。

　　吱！吱！吱！

　　空空咬着牙齿，他拼命地磨着那块石头，想要让自己找点事情来做，填补心中的恐慌。

　　他心里很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可是手中的石头忽然磨不出声音来了。

　　石头好像一瞬间变得很软，从他小小的手掌里挣脱了出去。

　　他整个人在往下陷。

　　空空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空空，你……你没事吧？”

　　文天祥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望着空空。

　　怪叔叔的身影在渐渐地变淡。

　　他要消失了。

　　一旦消失，山洞就失去了防护，会显露出来。怪叔叔会为了保护这个山洞的小空空和小妙妙，而去把元军引开。

　　然后被元军抓住，再无活路。

　　——历史无法改变。

　　空空记得这个道理，他攥紧了小拳头，咬着牙，把牙快要咬碎了。

　　那道身影仍然在消散。

　　空空低着头，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历史无法改变！

　　他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去他的无法改变！”

　　空空忽然低吼道。

　　他的身体里像是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

　　他朝怪叔叔伸出了手。

　　上一次，他眼睁睁看着怪叔叔为了保护他而燃烧了意识，化作了漫天的焰火。

　　他一直心存愧疚，想要去弥补怪叔叔。

　　这一次再次见到，尽管对方不记得那一切。

　　可是对空空而言，怪叔叔是活生生的人。

　　他不想再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身上仿佛有一道耀眼的白芒冲天而起，包裹住了空空的手，他抓住了怪叔叔。

　　所有东西都在消散，整片天空似乎也在斗转星移，树林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他还是抓住了对方。

　　就像是怪叔叔坚定不移地守着自己的仁义。

　　空空也坚定不移地去抓住那个人。

　　“因为你也是我的信念啊！怪叔叔。”

　　空空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