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其实不知道她要找什么。
大阴山都毁成大沙漠, 她师姐只是血肉之躯,抵挡不住这样的毁灭。师姐的腿脚不便,被困在无妄城里, 逃都没法逃,根本没有可能逃出来。
不来找,她不甘心。
不来看看, 她不甘心。
风刮在身上虽然疼,她又没受伤, 并且这风里有浓郁的地气,能让她修炼, 头上还有太阳晒着,玉璇师傅给她的乾坤袋里还有五色米。她累了就打坐休息,渴了饿了就煮点五色米粥。乾坤袋里的水喝完了,就在下雨的时候, 把乾坤袋里的锅碗瓢盆全取出来接水。无根水, 很干净的, 煮五色米粥很好。
大概是因为她是来找师姐的, 她总想起第一次遇到师姐时,师姐坐着轮椅从屋子里出来。她当时只注意去看师姐,都忘了去注意她是从酒楼还是济世药堂里出来的, 她只记得第一眼就觉得师姐好看漂亮。再就是总记得在空荡荡的地宫正殿中,背对着她,望着已经空了的宝座,那身影清清冷冷的透着淡淡的孤独。
一个人守一座城, 全天下都弃她而去,留她一个人在城里,与城同归于尽。
龙池觉得难受,真的难受。
天下那么大,什么拯救苍生,厉害的人那么多,十大宗门都去哪了?凭什么要让一个连腿都动不了的孤身女子来扛?天下又不是她师姐的天下。
她师父填阵眼,她难受,但也理解。在滩涂村住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的龙脉宝穴,无论是为了朝夕相处的村民还是为了龙脉宝穴,有些事,哪怕是死,也得义无反顾去做。
可是无妄城守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守?守不住了,也要与幽冥鬼界同归于尽,用命来封鬼门。傻不傻啊,都跟她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玄女宫都让那些人灭门了,守不住了,让那些灭玄女宫的人来守啊,凭什么星月宗抢走天星盘铸下这祸根,要让玄女宫来承受?星月宗半点事都没有!
龙池不服气不甘心!
要她承认南离九没出来,可以,等她走遍大阴山沙漠的每一个地方,找遍每一个角落,再说!也许,她找的时候,刚好与南离九擦身而过,离开了呢?她在大阴山沙漠没找到的话,还可以去星月宗蹲着,南离九如果活着,有一天,一定会杀上星月宗报灭门大仇的。
她在大阴山沙漠里找人,也没耽误修炼。她的肉参精,没有镯子套住,又在这地气浓郁的地方,更是人间地界与幽冥鬼界的阴阳交汇地,这里是很适合她修行的。她的功力每时每刻都在增长,她每天都会抽时间练剑,去琢磨师父教她的东西。
如果她强大,她就可以帮师姐,如果她强大,她可以自己杀上星月宗报仇。
她不够强,什么都做不了,她帮不了师姐,也报不了仇,只会葬送了自己。
天气逐渐转凉,凛冽的寒风吹来,下起了雪。
龙池的衣服破成了布条挂在身上,无法御寒。乾坤袋里能够劈来当柴烧的家具也全都让她劈,她连煮粥的柴都没有了。
冷,是真的冷。
她这时候突然很庆幸自己是肉参精,不是普通人,比人更扛冻。
冷的时候吃一把五色米,打坐修炼一会儿,能暖和大半天。
她担心的是南离九,这么冷的天,在这片连根草都找不到的荒芜地,怎么活得下来。
她不敢停下来,努力地寻找着南离九活下来的踪迹。
哪怕这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南离九可能已经死在了无妄城。
龙池不想放弃,仿佛不放弃就还有希望。
她在布满积雪的大阴山荒漠里行走,随身物品只剩下怀里的剑和挂在剑穗上的乾坤袋。她的衣服破得连放乾坤袋的地方都没有了。
风雪茫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溢散的地气逐渐变淡,刮骨的旋风渐渐消失,地下深处逐渐形成新的地脉。
一个冬天过去,雪停了,风也停了。
天气回暖,冰雪融化,汇成溪流,湖泊,小河。
有了水,有了从大松山吹来的植物种子,原本如沙漠般荒芜的地方长出了青草,焕发了新一轮的生机。
龙池在湖边喝水歇脚。她盯着泛着波光的清澈湖面发呆。
在开春之前,她在这里找了这么久,连一个活物都没见到,一根活着的草都没有。
她明白,南离九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说不丧气,是假的。
可让她打道回府不再找下去,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让她继续找下去,她又明白,无处可找。
龙池歇息了一会儿,便又继续拿起剑,漫无目的地在出现稀疏绿意的大阴山寻找。
有时候累了,她就躺在地上睡觉,看着天上的繁星。
这里只有她,没有别人,不需要刨坑。
她躺着,背靠大地,觉得有安全感,觉得大概能离师姐近一些,毕竟,这里是她的埋骨地,虽然这片埋骨地大了点。
一天又一天过去。
天气越来越热,已经到了夏季,草也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一些野花。
她出来这么久,想着爷爷奶奶肯定会为她担心,于是,又往大松山去了趟。
她越靠近大松山,见到的植物越多,偶尔还能看到些小动物的踪影,后来还见到了村子和农田。
她避开了在地里劳作的村民,找到村子里供奉的保家仙。那是一只灰鼠精,她让灰鼠精给她爷爷奶奶带个话,说她很好,之后便又回了大阴山。
她不敢回去见爷爷奶奶,她担心他们不让她继续找下去。
王二狗正在盘龙岭采买药材,听到灰鼠精来找大松子汇报龙池的消息,扔下药材就朝大阴山方向追去。他跑到村子的时候,龙池已经走远,王二狗一路追,追出去好几十里地,一直追到连草都没有几根的荒漠,累得趴在地上拼命地喘气。
大松子赶过去,想要顺着气味把他家小主子找回来,但是,她家小主子身上的迷魂香法宝能遮盖气息,他只找到累成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王二狗。
翠仙姑几次进入大阴山寻找龙池,都没有找到。
她得知自家小孙孙的消息,心疼心酸又无奈,小孙孙不回来,她也没办法,只能自己私下去找,并且把小孙孙进入大阴山找南离九的消息瞒得严严实实的。大阴山里有千年肉参精的消息要是传出去,抓她家小孙孙的人能把大阴山的地皮踩烂。
大阴山人烟绝迹,谁要是在大阴山里把她家小孙孙抓去吃了,他们哭都没地儿哭去,连是谁下的手都很难查出来。
反正现在大阴山成了无主的地儿,她索性仗着以前与玄女宫的那样交道,又拿南离九的大义做文章,把大阴山划成了参王府的地盘,又向外宣称为了防止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再次打开鬼门祸乱人间,霸道地不准外界踏进大阴山半步。她只迁了些山民到大阴山外面住,每个村子都派出保家仙,守护村子保平安,以及盯着大阴山,不让人偷溜进去。
翠仙姑九千多岁的道行,她的孙女是仙云宗明雪仙子的记名弟子,又把仙云宗的封有蛟魂的苍龙盘还了回去,还和仙云宗有了山珍药材上的生意往来,背靠仙云宗圣女这棵大树,她要霸道点,别人也不愿为了片荒地跟她和明雪仙子起冲突。
实在是,明雪仙子真不好招惹,一句“心气儿不顺,看不顺眼”就跟星月宗翻脸对上了。明雪仙子在十大宗门大会上和星月宗主对上,直指星月宗抢玄女宫镇守鬼门的天星盘,是与勾结幽冥鬼界祸乱人间。
星月宗当然不认这帐。无妄城玄女宫内乱,星月宗不过是去分一杯羹罢了,瓜分玄女宫的可不止他们星月宗一家。
分玄女宫的真不止一家,仙云宗里也有人参与,毕竟玄女宫的产业遍天下,玄女宫倒了,产业总得有人接手,现成的好处,自然是有实力拿的都伸手拿了。
明雪仙子冷冷地讥讽道:“除了星月宗,没见哪家去抢天星盘。星月宗抢了天星盘,如果能镇住鬼门,你把无妄城踏平我都没半句话可说。”
星月宗的人则回问:“明雪仙子如此气愤,是为了你旧情人的孩子吧?赫连令臣背弃于你,娶了南绡,你竟然帮她养徒弟不说,还替她女儿出头,明雪仙子心胸广阔令人佩服。”
明雪仙子冷声反讥:“我问你们天下苍生,你们倒是盯着我后院的一亩三分地。我与谁交好,与你们有什么关系?论道义,星月宗峰主龙青拿千数无辜村民祭阵,赫连令臣以身填阵抵御七重楼,谁高谁低?星月宗夺天星盘,致使苍生蒙难,无妄城玄女宫南家两任宫主,舍身祭城抵御幽冥鬼界,谁高谁下?”她直接骂星月宗:“一群卑劣的宵小之徒,有我黎明雪在一日,便绝不承认你们是玄门正宗,你们没有资格位列十大宗门之列!”
仙云宗圣女出面与星月宗对上,仙云宗的宗主、太上长老没出来阻止,反倒是各自有事,让她成为仙云宗的话事人。
龙池并不知道外界大宗门的纠纷,也从未去想过外界会怎么样。
在她看来,天下太大,而她,太弱小。她没有力量去匡扶天下,她连师父的遗愿都做不到,她连师姐都护不了。
满心的无力感,只有在握紧手中的剑时,才能觉得自己还有点用处,还有点力量,还有点希望。
她在大阴山又度过了一场寒冬,又过了一春,迎来了一夏。
大阴山风调雨顺,原本稀疏的青草,几乎快长满整个大阴山。
原本山势险峻的大阴山变成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
天空有了飞鸟,地上有了野兔,还有猎兔的狐狸。
龙池晚上睡在湖边,快天亮的时候,一场暴雨浇下来,浇得她浑身湿透。
日晒雨淋的,她已经习惯,反正作为一株肉参精,晒晒太阳淋淋雨更健康,肤白皮嫩的。
雨太大,她刨个坑,变回一株胖呼呼小婴儿模样的小肉参精钻进地里,只露出小苗苗在地面上,这样,雨只能浇在叶子上,她则埋在地里泡着雨水洗澡呼呼睡大觉。
雨停后,太阳出来了,她睡醒后,钻出土,又变成人形。
她头上的发冠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披头散发的,头顶上还顶着小参苗,三片绿油油的小叶子中间还有颗小参珠。她的衣服已经烂完了,不好意思光着身子。好在精怪当久了,多少也会了点本事,例如,用参叶化成衣服穿在身上。她的参叶小,不可能摘下来把它变成衣服,那样会损失功力伤到自己。她只能从参叶中抽取部分力量变成衣服。她能抽取的力量太少,只够做一件肚兜和一条小短裤的。裤腿只有三寸长,连大腿都遮不完。其实,她如果变成小娃娃模样,参叶变成的衣服就刚好。如果她是按照自然生长,现在也只是小娃娃模样,叶子是足够的。可是,她从小吃五色米长大,又吸收了奶奶的功力,变回肉参模样是小娃娃状,变成人形就是十六岁模样,她也没办法。
绿油油的衣服,其实很难看。她的参叶和参珠气息相连,参叶化成衣服后,参珠也有力量分散在肚兜上,形成一团红艳艳的看起来格外富贵的祥云图。虽然这是一种参珠分出来的保护力量,但是,实在……太丑!
她如果只有几个月大,是个胖呼呼的小婴儿,这样子肯定可爱。可是她现在是十六岁的模样,就实在……一言难尽。
龙池现在喝水都不去湖边喝,以免看到湖里自己的倒影。
她渴了就刨坑,从地里吸收水气,反正多埋一会儿就能吸够水,还能吸点地气长长个头,争取多长点叶子能多点遮羞布。
龙池有气无力,满心怨念地踩着湿漉漉的草地向前走,忽然,她感觉到前方有异,抬起头,就见到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坐在湖畔的青草地中正扭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