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疆对于整个武阳朝而言,算得上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名字。
他已经在这天鉴司大司命的位置上坐了足足五十年。
天鉴司本就是皇帝的耳目,他们能够探知到无数人的秘密。
而既然是秘密,自然就免不了引来那些想要保守这么秘密的人的杀心。毕竟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守口如瓶,这一点古来同理。
但五十年的时间,足以让殷无疆手中的秘密堆积如山,这武阳城中的王孙贵胄,哪一个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一两件秘密,是引火烧身的油,但无数件秘密,就成了足以保全自己的护身符。
除非等到某一天,殷无疆寿终正寝,这天鉴司大司命的位置,便永远没有易主的可能,至少以目前武阳城的形式看来就是如此。而他也成为了那个武阳城中,最不好招惹的人之一。
咕噜。
站在门口的看着那个盘膝坐在光芒下的老人,李丹青却咽下一口唾沫。
那老人脸上的沟壑纵横,密密麻麻,像是一棵枯萎了数年的老树。他明明坐在那处,头顶的巨大晶石折射下来的光辉璀璨耀眼,但偏偏老人的周身却好似弥漫着一股无法被驱散的黑暗,任凭无论多么璀璨的光芒照耀,他都仿佛置身在黑暗中,只是看上一眼,便让人心底发寒。
这样诡异又矛盾的事物交汇在一起,让他看上去更加的阴森与可怖。
“进来吧。”这时,闭眸的老人缓缓睁开了自己那满是褶皱的眼皮看向李丹青与夏弦音这般言道。
低沉又平静的声音仿佛一潭万载不变的枯井,既无悲喜,也无好恶。
李丹青缩了缩脖子看了一旁的夏弦音一眼,而面对李世子求助似的目光,夏弦音也有些无奈。
别说初见殷无疆的李丹青,就是夏弦音自己,对于这位师尊也多有畏惧。哪怕明知道当初若不是对方出手相救,她可能就会如自己的族人一般身首异处,但她始终无法与之亲近,无论对方表现出多大的善意,她都难以做到这一点。哪怕只是站在对方身边,她都会觉得不适……
她只能朝着李丹青递去一道稍安勿躁的眼色,然后便带着李丹青走入了眼前的房门中。
……
见二人不如房门,老人用手撑着膝盖就要站起身子。
但他着实太老了一些,这样简单的事情他却做得慢吞吞的,一旁的夏弦音见状赶忙上前搀扶老人,老人这才晃悠悠的站起了身子。
“弦音,给世子看座。”老人再言道。
夏弦音将殷无疆扶到了一旁的木椅前,这才走到房间的角落,想要搬来一张木椅,但这时她的余光忽然瞥见那角落中的神龛上供奉的牌位不知何时被倒放在了神龛上。夏弦音的眉头微皱,在她的记忆里,这道灵牌是殷无疆唯一在乎的东西。
自从跟在殷无疆身边以来,每次来到这房间中,神龛上的香火从未断绝,灵牌也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显然是被经常道理,殷无疆似乎也很喜欢与那灵牌对话,只是说着些什么,夏弦音却从未听清过。这般被倒放在这处的情形,夏弦音倒还是第一次得见。
她的眉头一皱,但还是收起了将灵牌竖起的心思。
跟在殷无疆身边这么多年,夏弦音多多少少明白殷无疆的性子。这个老人看上去虽然老态龙钟,但却从不喜欢旁人自作聪明,他对夏弦音也好,天鉴司的其他人也罢,都素来只要求他们去做,他让他们去做的事情。
在殷无疆的面前,自作聪明从来没有好下场。
到现在夏弦音也记得,她方才被老人从刑场上救出,跟在他身边做事时,天鉴司的门下,有一位少司命,以为殷无疆与夏家有旧,便想着借着这个机会讨好殷无疆。
于是便托了关系,取回当年夏家家主,夏阙那本应被悬于城门上的尸首。
夏弦音清楚的记得那天,那位少司命兴冲冲的来到这殷无疆的府门前,让手下人将装殓好的夏阙尸首抬到殷无疆身前时,那一脸等着被夸赞的兴奋神情。
也记得殷无疆是如何端坐在案台前,一边给自己斟满一杯茶水,一边平静的下令着去那人的少司命之职,然后命人将之押入大牢的。
之后,夏阙的尸首被送了回去,继续悬在午门外,而那位自作聪明的少司命,在三日之后,便被以夏家同党的名义,斩首午门外,尸体据说被送去了荒郊野岭,遭野狗分食。
而跟在殷无疆身旁的夏弦音却只是静静的看着。
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摆在自己的面前,她无法让他入土为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又被送了回去,继续悬挂在午门之外。而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为此掉过一滴眼泪,更没有向殷无疆求过情。
殷无疆曾经问过夏弦音,为什么看着自己父亲的尸首被送走,也能无动于衷。
那时才年仅十五岁的夏弦音,咬紧牙关,如此应道:“我爹谋反,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理应有此一劫,身为罪臣之女,能得偷生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其他。”
而殷无疆面对女孩这样的回答,注视了夏弦音良久,然后他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并不多见,也并不好看的笑容。
“很好。”
“没
有枉费我当初救你。”
“这样的你,有资格在武阳城活下来。”
……
过往的画面在夏弦音的脑海中闪过,让那一瞬间有些犹豫的夏弦音彻底收敛起了扶起这灵牌的心思,她将木椅搬到了李丹青的跟前,整个过程目不斜视,就好似她根本不曾认识李丹青一般。
当然这并非夏弦音无情,她只是害怕如当初那位少司命一般,自作聪明,反倒会害了李丹青。
“世子请坐吧。”而这时,已经在对侧落座的老人朝着李丹青伸出了手,轻声言道。
李丹青点了点头,也在这时坐了下来,李世子此刻倒是没了平日里面对旁人时那副嚣张的模样,反倒显得有些拘谨,他的目光四处看了看,却见不远处的角落上,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书生正坐在一坐小小的案台前,笔墨摆好,宣纸张开,安静不语。
那是刀笔吏,负责记录审核案件时的过程,然后呈于御前。
看样子真的是要审我?
李丹青在心底暗暗想到,脸色有些难看。夏弦音看着这副模样的李丹青,虽然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心头暗道:你李世子也有今天。
“世子知道今天请你来所谓何事吗?”李丹青方才落座,殷无疆那平静得近乎没有生气的声音便忽的传来。
这话出口,房门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夏弦音的眉头一皱,神情担忧。李丹青似乎是感受到了夏弦音的紧张,在这时侧头朝着女孩递去一道稍安勿躁的目光。
旋即李世子赶忙干笑两声,看向正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的老人,然后说道:“是不是陛下忙于公务,没有时间接见我?故而让大人代劳?”
“其实没那个必要的,姬齐……啊不!是陛下的心意我领了,殷大人的年纪也不小了,虽然看上去还是身强力壮,但多休息才是正事,日后还要再活上个五十年,为我武阳出谋划策呢!”
“我家里养的猎狗的爸爸的兄弟难产,我还要回去给他找郎中呢!这就不打扰大人了……”
李丹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作势就要离去。
这番举动看得一旁的夏弦音脑仁发疼,本以为李丹青有什么脱身的妙招,原来是指望糊弄过去……
这里可是武阳朝的天鉴司,要是靠着几句漂亮话就可以脱身,那天鉴司也就没了这些年震慑武阳朝的恶名了。
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而与夏弦音所料无差的是,这边李丹青方才站起身子,坐在木椅上的老人的衣袖轻轻一颤,一道黑影便在这时从他的袖口中涌出,落入地面,像是一滩黑色的墨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贴着地面爬行,转瞬便来到了李丹青的身前。
那滩黑色事物在地上涌动,然后便在李丹青错愕的目光下翻涌、膨胀,只是眨眼光景,便化作了一道黑色的人影。
他就这样站在李丹青的面前,双目空洞无神,浑身流淌着漆黑的“墨汁”,并且不断的从身上滴出那样的墨汁。他的头朝前靠了靠,来到了距离李丹青极近的地方,无神的眸子中,白色的瞳孔转动,似乎在打量着李丹青。
一股阴冷气息在这时扑面而来,李丹青顿觉头皮发麻。
那黑影的注视在李世子看来就像是被恶鬼盯上了一般,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穿过他的膝盖,越过他的胸腔,直抵他的发梢。
这他娘的是什么手段!
怎么本世子最近遇见的家伙,一个比一个邪乎!
李丹青在心底暗暗骂娘,但身子却僵直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世子舟车劳顿,有些事记不得了,也很正常,不如坐下来让老朽帮你回忆回忆。”殷无疆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浑身滴着“墨汁”的黑影似乎是听懂了老人的话,迈步走到李丹青的身后,将那木椅抬起,然后放到了李丹青的身前。
李丹青被这古怪的玩意吓得有些头皮发麻,他在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也好,也好。”
这样说着,他也不敢多言,身子僵硬的便坐回了木椅上。
殷无疆盯着此番模样的李丹青,嘴角似乎微微扬起,始终紧张的注视着殷无疆的夏弦音心头一愣,暗觉古怪——至少在她的记忆里,这还是跟着殷无疆这些年来,第一次看见老人的脸上浮出笑意。
但这样的景象一闪即逝,待到夏弦音想要确认这份异样的真实性时,老人的脸色又恢复了寻常,以至于夏弦音都不得不去怀疑,方才所见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咕噜。
李丹青又咽下一口唾沫,他身后的黑影见他安然坐下,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墨汁”铸就的身躯在那一刻猛然塌陷,又化作一滩附着在地上的黑影,与来时一般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隐没入殷无疆的袖口。
殷无疆仿佛对此并无所感,只是在这时伸手端起了一旁的茶杯慢悠悠的饮下一口。
大抵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提杯很慢,举杯也很慢,饮下茶水的吞咽更慢。
而这样缓慢的过程,每一息对于李世子而言都是煎熬。
房门中蓦然沉默了下来,直到殷无疆饮尽杯中茶水。
“四海城。”然后他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夏弦音面露困惑之色,李丹青的脸色却忽然一变。
“四海城?什么四海城?”但好在李世子倒是颇为在行这装疯卖傻之事。他很快便在自己的脸上堆起了这困惑之色,歪着头如此问道。
“世子从阳山来到武阳的路上没有经过四海城吗?”殷无疆却显然不会被李丹青如此轻易的糊弄过去,语调依旧平静的问道。
“阳山到武阳,万里之遥,路过的城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世子哪能每个记下?”李丹青倒是彻底融入了角色,在这时如此说道,话音一落,又眉头一皱,声音大了几分:“不会是那城里有什么刁民告了御状诬陷本世子吧?”
“殷大人你是了解我的为人的,本世子生性纯良,可从来不会干什么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事情,更不会仗着自己立了大功,在沿途的城镇作威作福!”
不知道四海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夏弦音听闻这话,不免心头一提,暗觉李丹青这分明就是在掩耳盗铃,暗道这家伙就差把做贼心虚几个字眼写在脸上了……
“看样子我的提醒还不够,那我再给世子提点一下。”殷无疆却再言道。
“昭圣令。”
“袁兰月。”
这两个辞藻出口,李丹青的脸色微变,而站在一旁的夏弦音却是瞳孔猛然放大。
昭圣令!
那可是整个武阳城最神秘的东西!
世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见过的却寥寥无几,只是知道身怀这样令牌的人,一定肩负着关乎武阳朝兴衰的大任。
李丹青怎么能搅合到这样的事情中去?
夏弦音在心头暗暗想到,心底是又急又气。
“哦!原来殷大人说的是这事啊。”李丹青却在这时站起了身子,他在脸上堆起了一抹做作到了极致的恍然之色。他一拍脑门,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四海城是吧?”
“你这么一说,我就忽然记起来了。”
“确实去过这样的地方,我在那里还做了个梦,梦里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去找城主!我这不是害怕真有邪祟霍乱我武阳朝堂吗?所以就去了一趟。那婆娘长得确实是胸大屁股翘,本世子有意与她畅聊人生,但她掏出昭圣令后,本世子可就没有再与她纠缠半分了。”
李丹青一番浮夸的表演落幕,侧头看向殷无疆,脸上的神情有些紧张。
夏弦音倒是不明白李丹青到底在四海城捅了什么篓子,只是了解李丹青性子的她多少能看出李丹青有那么几分做贼心虚。
她同样在这时有些担忧的看向殷无疆,暗暗期望李丹青这番表演能博得殷无疆的信任。
二人的目光都在这时落在了殷无疆的身上,但殷无疆却再次提起了一旁的茶壶。
斟茶、提杯、慢饮。
就像是在可以戏弄李丹青一般。
紧张的气氛足足持续了数十息的时间,那老人这才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李丹青,浑浊的眸中闪过一道精芒。
“李世子的故事编得不错,逻辑也算是经得起推敲。”
“但李世子有没有想过,你的故事与镇魔司收到的情报对不上呢?”
“袁兰月消失前,曾向镇魔司的大司命汇报过,你门下的那位弟子与此事的牵连,但你的故事里丝毫没有提及那个叫洛安安的姑娘。”
“你觉得朝廷会认为是你忘了这事,还是心中有鬼,故意隐瞒呢?”
李丹青闻言顿时脸色一变,他从不曾知晓袁兰月还与朝廷汇报过此事,当时他们离去时走得太急,又遭逢大变,故而忘却将此事告知李丹青,如今却成了李丹青这番说辞中的破绽。
房间中的气氛在那一瞬间陡然紧张了起来,李丹青的身子紧绷,目光已经开始四处游离,显然是想要确定这周围有没有伏兵的存在,而自己又有没有逃出升天的可能。
那殷无疆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李丹青的异状一般,继续慢悠悠的言道:“这事事关重大不假,但如今西境大辽与武阳的战事随时可能一触即发,朝廷还需要仰仗着白狼军的旧部抵御强敌,世子的故事只要能说得过去,镇魔司就是真的想要杀了世子,陛下与龙象府那边多少会想办法暂时保住世子,毕竟就目前而言,活着的世子比死去的世子要有用很多。但若是世子连故事都编不好的话……”
“世子应该比我清楚,这武阳天下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届时,就是陛下恐怕也架不住这三府九司中的力谏,得给世子一个痛快了。”
李丹青听闻这话额头上已经冷汗直冒,目光也直直的盯着眼前这依然面色平静的老人。
而就在李丹青心头的警惕抵达极致之时,老人却忽然再言道。
“所以,再来一次吧。”
“这一次,我希望世子把故事说得滴水不漏。”
此言一落,一旁的刀笔吏似乎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将手中已经写得满满当当几张宣纸从案台上拿起,灵力一涌,那记录了李丹青失言的宣纸便豁然燃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