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劫霁颜道:“你之所虑也是人之常情,倒是错怪你了。
“不过华山派人才凋落,派中弟子虽多,高人却是半个也寻不出,若非如此,二老也不会豁出老脸,用这种办法聘贤。
“其实岂止华山一派,崆峒,昆仑两大派也是如此。
“我峨眉派更是后继乏人,少林武当高手济济,几大高僧和武当诸侠均是前辈耆宿,位望皆隆。
“可少林闭寺多年,鲜少与闻江湖中事,武当四侠与魔教渊源颇深,在武当山上玄默自守,这武林中的事反成了我峨眉派的,这么多年来,我也实在累得很了。
“如你出掌华山派,大可为我分忧解难。
“况且近几月来,似乎又有一股势力崛起江湖,行踪飘忽,实力颇巨,令人忧虑,值此乱世,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岂能不雄飞天上而雌伏草里。”
段子羽被她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打动,只感血脉偾张,击掌道:“当不负师太厚望,为武林效力。”
他先时心灰意冷,万事不萦于怀,此刻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激动异常。
百劫从行囊中取出一只檀香木的盒子来,取出两柄短剑,说道:
“羽儿,你出任华山掌门,我无以为贺,这件宝贝就送于你吧。”
段子羽近前一看,两柄短剑一者平头无尖,一者护锷特短,细打量倒像是一柄中断的长剑,不知是何缘故。
百劫笑道:“百多年前,武林中便盛传几句话,叫作‘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刀早已不知去向,倚天剑便是这两截断剑。”
段子羽心头一震,这段公案他自是谙熟于心,想当年整个武林为这两件宝剑,如蝇蚁聚,乐死忘生,浴血角逐,不知有多少人丧命、败节于争夺中。
如今亲眼得见这件宝剑,黯然置于盒中,了无生气,想象当年种种惨酷场面,不禁感慨系之,唏嘘不止。
百劫师太续道:“这柄倚天剑和屠龙刀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将一柄玄铁剑化开所铸,端的锋利非常,可跻‘干将’、‘镆铘’之列。
“不过武林人士看重它,并非因它是神兵利刃,而是因为这一刀一剑中藏着一部盖世绝学。便是你所有的‘九阴真经’。”
段子羽一凛,暗忖自己出道以来迭遭袭击,泰半起因于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后尚不知有多少凶险。
百劫师太继续道:“这倚天剑本为我峨眉祖师郭襄郭女侠所传,百余年来,虽数度易主,总算老天开眼,终归我峨眉所有,只是神器蒙劫,已成无用之物。
“自我接掌峨眉门户,遍觅天下巧手匠人,思欲将之接续如初,孰料竟无一人能将此剑接上,真不知当年杨大侠以何神术铸此刀剑,思之令人神往。
“无奈之下,只得这半截剑刃安一剑柄,权作两柄短剑用。
“现今送与你,危急时或许有用。也或许你机缘好,能将此剑回复旧观,重震神器天威。”
段子羽拈起平头短剑,伸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龙吟之声大作,清脆激越,煞是动听。
段子羽运内力一逼,半截剑上登时紫气弥漫,宛如注进了盎然生机,段子羽兴致勃发,持剑起舞,满室剑光缭绕,剑气纵横,使到极处,剑上风雷之声隐隐轰鸣,俨然如一条小龙行云布雨一般。
百劫击掌喝彩,心下啧啧称奇,峨眉剑法向与武当剑法齐名,海内称最,少林寺虽执武林牛耳数百年,剑法最非其所长,是以峨眉、武当两派弟子多精剑术。
如今一见段子羽这套剑法,大开大阖,堂堂正正,而其中阴阳两仪、五行生克变化繁巨,实含至理,似乎自己所习剑术尚不及此。
“或许只有张三丰晚年精思累年,集百余年的修为覃思而创的太极剑法差相仿佛,这套天雷剑法,她久闻其名,现今才得窥全豹,大为心折。
段子羽一套剑法使毕,脸上微微汗出,直感浑身上下舒畅异常,似乎功力又有所增进。
躬身笑道:“羽儿造次,班门弄斧,未免贻笑方家。”
百劫笑道:“你也忒谦光了。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如此神器得你为主,是再合适不过了。”
段子羽谢过百劫师太,兴冲冲捧着檀香木盒子回房。
华山二老早已在他房中恭候,见平空得了这么件宝物,也是兴奋异常,情知此物虽断,仍是武林一宝,百劫肯以此物相赠,直是匪夷所思。
夜深时分,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段子羽盘坐行动,须臾便已入定,丹田中氤氲紫气凝成鸽蛋大小一团,状似明珠,光亮异常,照得脏腑透彻,返观入照,处处清晰无遮,宛似从远处透观一般。
窗棂上微微一响,在旁人听来,与雨声无异,至多不过认为是大一些的雨点声。
可在他耳中,这轻微的一响与雨声之别不啻于春雷之与蛟声,心知有异,却泯然无畏,何况更深难消寂寞,恨不得平空生出些热闹来。
消此长夜,是以端坐不动,连悬在壁上的佩剑也不去取。
哪知一响过后,又沉寂如常,过了半晌才又有一响声传来,却既不见人影,又无其他异常。
段子羽心中不禁有些悚然,暗道:“遮莫是闹鬼?”
欧阳九无事时也常讲些仙狐鬼怪的故事,听得多了,对这虚无缥缈的事竟也有几分相信,雨夜之中本就有些鬼气森森,再加这两下怪异的响声,不由得他不发毛。
张正常虽传他天雷剑法,可天师教画符捏诀,役神捉鬼的办法他可一点儿也没学到。
心中一动,伸指在桌上砚池中蘸了些黑水,胡乱涂在脸上,心中暗道:“十鬼九丑,且看是你丑还是我丑。”
想到鬼进来后见到比他更丑的“鬼”,会惊骇成什么样,又颇为得意,心中大是笃定,誓欲与来鬼在“丑”上一较高低。
又过了许久,窗格轻轻荡开,却看不出是什么物事拉开的。
段子羽断定必是鬼无疑,心中大是佩服,没想到这“鬼”也是如此小心,或许是一狡诈多端的鬼,看来要难以对付。
窗格张起后,一条黑影从上悄无声息地滑落,段子羽夜视甚佳,一望可知,却是位有形质的人,心里虽更踏实,却也微感失望。
无缘与鬼一较“妍丑”了。
那黑影身形甚速,瞬息间已钻窗而入,待其站定,段子羽却是一愕,来人竟是司徒明月,明教地字门门主。
司徒明月站定后,凝神听了一会,段子羽知她是在找寻自己睡觉的位置,便略微放重呼吸,好使她听见。
司徒明月果然闻声一动,悄移莲步,缓缓而来。
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室内外漆黑一团,伸手不辨五指,段子羽见到司徒明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直觉天下滑稽之事无逾此者,若非极力隐忍,早已笑出声来。
待得司徒明月近前,段子羽蓦地晃燃火折子,身体向前一倾,两人霎时脸对着险,鼻尖几欲相触。
室中火光暴闪,司徒明月尚未看清室中情形,突见一张黑白分明,狰狞丑怪的脸现于面前,饶是她武功不俗,技高胆大,此番又大有荆轲西入强秦的勇气,却也吓得“哇呀”一声惨叫,倒跌两步,几欲晕倒。
段子羽见她惊骇欲绝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和开怀大笑混在一处,传出老远,更显得凄厉恐怖。
司徒明月惊魂甫定,一听这笑声便知是段子羽,此次本为雪耻而来,不防又被他戏弄一番,心中羞愤欲死。
厉声道:“小贼敢尔!”手中一柄雪亮的短剑扑面刺到,势如疯虎,乱砍乱刺,全然是玉石俱焚的不要命招数。
段子羽笑不可遏,并不还招,一待她刺到,身子蓦然一移,短剑便走了空。这手横移功夫乃九阴真经中所载,韦一笑和殷野王尚且奈何不了,司徒明月更只有徒呼负负的份儿。
段子羽一面笑着,一面移身换位,一手还高举着火折子,倒似是惟恐火熄了,司徒明月看不到他。
恰在此时房门洞开,百劫师太闯了进来,叫道:“羽儿,你怎么了?”
一见屋中情形,却也惊愕住了,饶是她见闻广博,历事丰瞻,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山二老和峨眉弟子也继踵而至,却无一不和百劫师太一样,直觉这场面诡异绝伦,匪夷所思。
高老者挠挠头道:“莫不是老婆打老公,嗯,对了,一定是老婆打老公,老公才会这么开心。”
一干人哄然大笑,却都隐隐觉得有些道理。虽不明白究竟是何事,但一看段子羽绝无凶险,心中都笃定了,只觉他这位老婆未免太凶,夫妻打架焉能如此真刀实枪玩命。
百劫和矮老者心知大有蹊跷,却也只笑嘻嘻地作壁上观。
段子羽见百劫师太一干人进来,大感难为清,又见司徒明月一张俊秀的脸已涨得紫肝一样,便知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眼看短剑刺到,却不闪避,左手兰花手拂出,司徒明月脉门一麻,短剑拿捏不住,铮的一声,从段子羽肩头飞过,直贯入墙里,剑柄犹嗡嗡作响。
司徒明月霎时心冷如死,暗道:“罢了,我再练多少年也不如这小贼,此仇待来世再报吧。”
左腕一回,从袖中亮出一柄短剑,疾刺自己胸口。
段子羽大叫道:“不可。”手臂喀的一响,陡然间伸长,小指一拂,又将她短剑拂落,这一手是集“九阴白骨爪”和“兰花拂穴手”于一体,他左手一捞,将短剑抓在手里。
司徒明月目眦欲裂,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叱道:“小贼,你羞辱我还不够吗?还待怎样?”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高老者此刻才看清司徒明月的脸庞,讶声道:“咦,这不是魔教的小妖女吗?”
百劫一听,长眉立竖,冷笑道:“魔教妖孽,敢在此猖狂,受死吧。”
身不晃,手不动,袖底劲风射出,一颗细小的暗器猝然打向司徒明月眉心“祖窍”穴,高老者、矮老者齐声喝彩道:“好弹指神功。”
便在平时,司徒明月也万难避开百劫师太这无影无踪、迅疾绝伦的弹指神功。
此刻她惟求速死,更不躲闪,眼见暗器飞到,心中倒极快意。
“叭”的一声,段子羽出剑将暗器截住,因暗器是百劫师太所发,刀剑拦截已颇不敬,更不敢将之击碎,是以连使天雷剑法中“剥、复、否、泰”四式,将暗器沾于剑尖,滴溜溜打转儿,逐渐化其直冲之力。
众人齐声喝彩,百劫更是颔首含笑,丝毫不以为忤。
转了十余回,段子羽剑尖一抖,将暗器接于掌中,一看是粒磨得光滑的佛珠,乃百劫师太腕上所佩之物,忙双手托着捧至百劫跟前道:“师太勿怪。”
百劫顺手取过,眼中笑意更盛。道:“哪里,倒是我多事了,段掌门在此,自当由段掌门斟酌定夺。”
她深恐段子羽年纪太轻,不为人所尊重,是以人前对他颇加礼敬。
司徒明月闭目半天,眼前嗡嗡嗡之声大作,可偏偏还没击中自己,也不过是顷刻间事,在她而言却比一生还要漫长,生平快意的事一件件齐涌心头,蓦然之间她感受到死的无限恐怖,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叫: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