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一手抚上女子柔和静谧的面容,复又抬首,双目透过窗子,望向极远的天际。
远处万里碧空,在重重殿宇之中显得那样遥远且不真实,前方的乾清宫太和殿高高地矗立着,琉璃瓦溢彩流光,金龙衔珠的檐角透出帝王无上的威仪。
似有朦胧的涟漪划过苍穹,转瞬而逝。
“一生,换一瞬?”她轻轻摇头:“您错了,娘娘。是他这个不值得的人,毁了您原本美而善的人生。”
门外忽有杂乱的脚步和气喘,“砰”地一声,猩红宫门被大力撞开,菊香不顾凤昭宫的礼法直直闯入呼道:“小主不好了!梁采女她……请小主快回华阳宫去!”
江心月心神巨震,梁采女?!她顾不得多想,踉跄地朝门外奔去……
明德十年四月,废后上官氏伏诛,右相上官霆为其妹所累,辞官归隐。上官氏子弟均辞官或遭贬,上官一族败落。兵部尚书、寿安候姚筠儒称病乞骸骨[1],帝准。
四月四日,礼亲王离京戍守北疆。
四月五日,帝册立贵嫔陈氏为皇后,十日行册封礼。同日加封大将军陈国忠为上柱国[]。
四月十二日,帝册立皇长子郑怀清为东宫太子。
四月十三日,陈皇后上表道“妖妃江氏,诞下公主之日却克死太后,理当诛之。”
十五日傍晚,萦碧轩里的江心月已然下床,正双手捧着一装满金鱼的海碗,立在窗边怔怔地发呆。
“小主您不要久站。”菊香的声色是极憔悴的,大殿里头也是沁骨的冷清。
江心月朝她摇摇头,道:“你还有心思管我的身子。我去了之后,你们这一班人可怎么安置呢?”
一向沉稳的菊香顿时失声痛哭出来:“小主,您怎能说这样的话!皇后虽狠厉,但做主的人还是皇上,只要皇上还念一点旧情,您就不会有事。什么‘公主克死太后’,都是胡诌!”
江心月苦笑不语,皇上念旧情?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个男人眼里从来都只有他的帝王业,这样的关键时候,他会为了她拂陈皇后的心意?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奴婢早知道太后一死,会给小主带来这样的灾难,奴婢定不会每日诅咒于她……”屋里菊香的一声一声地呜咽着。
“怎能怪你。”江心月笑笑,又道:“孝德仪太后风光大葬,你却还不知你母亲为何而死。你的家仇,并未报完。”
菊香以手掩面而泣,呜咽道:“小主,您待奴婢就如姐妹一般,您也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不能失去您……”
江心月心下动容,一手扶着她的肩,任她这样发泄着。
又过了半晌,她捧着手里的碗,递道菊香跟前,道:“把它们拿了去罢,就到幽沁园的荷塘里放生。”
菊香眼眶湿着道:“小主,这是梁采女的念想……”
碗里的鱼儿一直被悉心照料,此时正在碗里摇头摆尾,甚是活泛。江心月又看了一眼,怅然道:“若梁姐姐还在,也会如我这样做的。飞鸟游鱼的自在,她一生未能如愿;但这些鱼儿被扣在一方小碗里,也是不自在的。你去放了它们,那个园子,梁姐姐一直很喜欢。”
江心月突地闭目,又长长一叹,默然落泪,却克制住了没有说出来——若不是她下手提前结束太后的生命,梁采女还能多活半年,兴许就在这半年又会有什么转机……
是她害死了梁姐姐。她在绯烟阁里晕倒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菊香哽咽不再言语,接过海碗,极小心地捧着出了殿门。
此时,有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门边响起,江心月听到这声响,脸上略微抽动了下,转身,面色冷冽如冰霜,对皇帝道:
“嫔妾正在这里等待三尺白绫,却没料到您会来。”
“你不为产下女胎而自责,反而连规矩也都忘了?”皇帝声色恼怒,江心月终于缓缓蹲身,道:“嫔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面色阴沉地坐了下来,道:“朕费尽心力保你,你竟然给朕一个女胎,真是枉费朕的心血。”
江心月没有答话,而是昂首,满面愤恨地问道:“梁姐姐犯了何罪,要被皇上赐死?”
皇帝猛然一手扫落桌上的茶盏,厉声道:“朕是天子,你可曾忘记应如何与天子说话?你竟敢顶撞朕!”
江心月缓缓闭目,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嫔妾不敢。嫔妾只是为无辜之人伤怀。刘院使为皇上尽忠了二十多年,做下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吧,他全族八十一口无一人活命,而梁采女是他嫡亲的外甥女……”
刘院使为了保护梁采女,苦心隐瞒二人的嫡亲关系,数年来从不与她往来。但没有想到,郑昀睿还是得知了,并决然地下了杀手……
刘院使一生为郑昀睿效力,却落得如此下场,不知他可曾后悔?或许是报应吧,他身为医者,却满手血腥……
屋里只有皇帝和她两人,皇帝定定地望着她,嘴角勾笑道:“朕早就知道,你是一个独具慧眼的女子。陈国忠都看不透的事情,你竟能看穿。”
江心月苦笑着道:“嫔妾看穿了您的惊天计谋,嫔妾为您精彩的筹谋所叹服。”
皇帝冷笑出声,傲然道:“确实是惊天计谋。”
陈家虽然是望族,但几代人都常患有哮喘之症。这种病症,是极容易流传于后代的,当年他尚且年幼之时,就命忠于他的刘太医进生猛的海鲜和赤粉与太后享用,经年累月,太后的哮喘一日重于一日,却仍十分倚仗“行医正直”的刘太医。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太后还可以活上半年的。但太后的身子确实是不行了。
太后病甍,皇帝早已准备好的“太后遗笔”被刘院使发现,此等弑母逆行之举震惊天下,陈家如饿虎扑肉一般上书逼他退位。然后,意料之中地,皇后替他抗下了罪名。
然而,皇后的顶罪,毕竟是漏洞百出的,若陈家想深究下去,他终究会难以收场。经此变故,身处劣势,帝位遥遥欲坠的他,不得不答应了陈家所请——封皇后,封太子,封一等公。若他不肯,太后之死陈家便不会罢休,定会给他扣上弑母大罪,令他无颜面对天下人。
但是,陈家却忘记了一个古训——欲灭之,先纵之。陈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位,却也开始了最疯狂的张狂躁动,对郑昀睿也再不肯放在眼里。
他们的放纵和轻敌,都是致命的。特别是陈氏的皇后之位——她由一个戴罪的废妃封后,日后废后会相当容易,还会连累陈家。
“若嫔妾猜得没错,皇上您定是早就搜罗好了陈家这些年横行跋扈的各大罪状,且右相上官大人辞官归隐是假,暗中探查陈家势力是真。还有寿安候姚大人本身就手握不小的兵权,他根本没有病,而礼亲王也没有离京……”
郑昀睿淡笑道:“再过半年会准备地更充分。但现在看来,连老天不容林氏妖妇了。朕起初并未筹谋地这样复杂,只想一边除了老妖妇,一边封赏陈家令他们麻痹大意,最后一网打尽。但朕发现陈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朕暗地里的准备太容易暴露,才不得不用这种极端的法子,以身犯险,让他们最大限度地放松并放纵。”
为了这次的彻底一击,他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且不得已与那礼亲王再次合作了。
江心月攥了拳,道:“您连皇后最后一面也不肯见……”
“她是罪妇,见了面朕难以洗脱弑母嫌疑。说起皇后,她还是发挥了极大的价值的,朕很满意。”
价值?!江心月听了这两个字,突觉一阵浓重的血腥涌上心头,催得她几乎呕吐出来,眼前那些惨烈场景再次浮现出来——上官皇后服毒后满地的血红,梁真宁被三尺白绫悬于房梁之上的轻飘飘的身子,还有此案中如刘院使一样被牵的人……
何谓王道?那便是踏着无数人的血走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郑昀睿一抬手,捏起了面前女子的下巴,挑眉道:“今日朕来,不是和你说这些话的。现在陈家的一切要求朕都要满足,都要无限地纵容。所以,陈皇后的上表朕也不得不满足。”
江心月不答话,他轻笑出声道:“太医告诉你了吧,你以后不容易受孕了。你已经没有了价值。所以,朕再也不会费力保你,会随意处置你。”
江心月惨然一笑,她已经没有心思理会自己的生死,只道:“皇上要如何处置公主呢?难道要为了满足陈氏,而迁怒于公主么?”
注:[1]乞骸骨:臣子上书说自己年迈,要求辞官,希望朝廷“把自己一把老骨头归还”。
[]上柱国:自春秋起为军事武装的高级统帅。汉废。五代复立为将军名号。北魏、西魏时设“柱国大将军、上柱国大将军”等,北周时增置“上柱国大将军”。
上柱国是武将的最高官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