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闻言,蹙着眉顺势挨着窗下的方桌旁坐下了,半晌闷着声。
收徒这件事确实是她多年来的一块心病,眼下关全带着她妹子上了门,她也就认真考量起来了。
她娘家这一门手艺世代相传,传承了百来余年。说起刺绣,旁人只为苏绣、湘绣、蜀绣、粤绣而津津乐道,可到了西北,没人不知她朱家的朱氏绣庄,早些年在西北一带极负盛名。
朱家书香门第,女子多能识文断字,尤为擅长绣字作画,她姑奶奶三十岁时,恰逢当朝太后六十寿辰,当地进献一幅‘百福庆寿图’便是出自她姑奶奶之手,因绣技精湛,做工别出心裁,颇得太后盛赞,因而得了太后特赏‘西北朱绣’的名号,虽不能与四大名绣并驾齐驱,却在西北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号。
朱家也就因此而名噪一时,繁盛时,祖父与姑奶奶先后在省城开设了三间绣庄,可眼下,距那时不过才七十余年光景,繁华转头便成了空……
再往后的那些事……不回忆也罢。
这些年辗转流落,窝在这小小的村落里。她本已年过三旬,又见识过荣华富贵,这辈子也就知足了,可陈宣不能蹉跎在这里一辈子,眼下,她最大的希望便是独子陈宣,盼着他能成才。
他若成了才,今后走出这小小的村落,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她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除了这件事,另一件压在心头上的大事就是收徒。
这些年她心里一只都惦记着收徒一事,刺绣是个指着年轻的活计,若指望陈宣的后代,届时她已年迈,眼神比不得现在精透,哪有心力手把手去栽培个合适人选?毕竟陈宣还小,今年才预备着考童生试,眼下才准备参加县试,往后的府试,院试,一样比一样难。十年苦功,也不见得真就能中个秀才。
绣活传女不传男这是规矩,所以朱家这绣活也并非不传外姓人,想想这绣法本也不是出自朱家,而是汇集了西北当地绣艺特点的精粹。她小时候听祖母说起过,朱家往上数,姑奶奶的姑姑,一手的绣活也是从旁人手里学来的,也就是在姑奶奶手里发扬光大,得了御赐‘西北朱绣’的名号。
西北朱绣的名头在那放着,即使这些年衰败了,她也断断不能自降身份,去学那些个寻常绣娘随随便便收学徒。
所以,这么些年来收徒的事儿也就一搁再搁,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村落里,竟有人能瞧出她的手艺,亲自带着妹子上门拜师来。前些个关家小子前些天来,她也是踌躇了一番的。
早日收徒,了却心愿,本是件让她动心的好事,唯一遗憾的是,这地方并非刺绣之乡,哪里来的好苗子?若在故乡,那本就是个刺绣之镇,人杰地灵,随便寻个小姑娘,也画得一手的好绣画。
在东庄村这偏僻村庄里,好苗子实在难寻,闺女们大字不识半个,何谈作画习字?若单单学个不错的绣花技艺倒罢了,要做她朱家刺绣的继承人,照猫画虎按着现成的绣图刺绣是绝对不行的,首要便是做得好绣图,然后才去揣摩各色针法技艺。
所以她昨个才对关全说了那番话,最那赵如意,终究有些瞧不上眼。今个初初一瞧也并不如何出彩,交谈一下,感觉倒有几分机灵劲儿,只是不知能不能培养出来。
若没那资质,也就当收个外门徒弟吧。
她低头寻思这么一阵子,这会儿心思定了,便沉吟道:“到底是乡邻一场,关家小子又是诚心诚意来的,姑且先收下他妹子,先教些个入门针法画艺。”先收下学个一两年的粗糙技艺,再看她的天分,若她最终不是这块料子,也不必费心栽培她。
陈宣闻言,忽然弯了弯唇角,“娘,那赵家妹子,原先我见过一回。”
朱氏奇道:“她今个不是头一回来?”
陈宣摇摇头,“方才隔着窗子一瞧,只觉着眼熟。细细一想,今年开春儿,就在咱村学堂外头见过一回,我记得清,她绑着两个小髻子,头发黄黄的,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想了一想,又笑起来,“她还会念几句孔圣人的《春秋》,想来也会写几个字儿。”
朱氏本笑着,见他说的这样细致,笑容便收敛了,“你成日念书用的什么心思?偏记得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
陈宣知道失言,抿了抿嘴,马上低头去看书。
朱氏也就倒了一杯茶水,起身出门去,见关全仍在菜园子忙活着,径自去石桌上将茶水放了,口气比先前柔和的多,“拔草也不必紧着来,喝口水歇一歇。”
关全笑着应了一声,放了铲子,起身在衣摆上抹擦两下手,大步上她跟前儿取了水喝。
朱氏见他粗鄙的动作,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关全笑了,“我是个粗人,我那如意妹子可不粗,说起话儿来轻声细语,我看和城里人也没啥两样。”
朱氏难得的掩嘴笑了,摇了摇头,本说去灶房瞧一眼,谁知如意在里头听见她的声儿,忙活的空档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瞧。
似是没料到朱氏正往灶房看,一探出头来,视线蓦地对上,她一怔,马上红了红脸儿,“朱婶儿,还有两道菜,马上就好。”
关全放了茶杯,笑呵呵接着话儿,“往后该改口叫师父了。”
朱氏脸色一变,连忙摆了摆手,老半响的才正色道:“就叫朱婶儿,这个很好,我听着惯。”又说:“不必整的太隆重,适当做几个就成。”
如意甜甜地应了,一缩脑袋,又进灶房去忙活。
关全环视着朱家,心说朱氏屋里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院墙是篱笆做的,屋里家什也没几件,算着灶房,总共就四间屋,还全是土坯房,难为她一个女人家独自拉扯个半大孩子,还读着书,听人说供养书生最是费钱儿,光那笔墨纸砚的开销,寻常人家就吃力。
想了想,便说:“大姐,等秋收过了,有时间我来给你整整院墙,你这地方住的偏僻,挨着树林子跟河边,夏天倒好说,冬天不挡风,二来这篱笆墙也不结实,下个雨雪,吹个大风,三天两头的坏,再说瞧着也怪寒酸。
他说话直,这时候也把朱氏当成了自己人,朱氏却不惯,面子上怪不好意思,摇头道:“不用,这么些年下来,我们母子俩也习惯了。”
关全笑了笑,没说话,心里想着等忙完了秋收便来收整,修个土坯墙也就是些力气活儿,花不了几个子儿。
朱氏便又回堂屋去,进了堂屋右边的厢房里。
这是她平日做活的小工坊,家道中落,可她这些年靠着刺绣吃饭,专业的工具还是有几件的。但凡有大活计,都上这里来做。寻常屋里也不来客人,便只顾着做活,里头有些乱糟糟。
她是个体面人,想起一会儿吃过了饭必定要带如意来瞧一圈,没得让小丫头笑话儿,这会儿便在里头鼓捣收整起来,寻思一下,把等会要给她一一看的东西一并放在绣架码放整齐了,把地上的碎布头挑挑拣拣,能用的搁在门后挂的大布兜里,实在太琐碎的布条扫进簸箕里,又扫了扫墙角的灰,左看右看,感觉满意了才转身往外走。
听着外头如意喊关全,“关大哥,在哪个屋吃?”
朱氏便冲陈宣抬下巴,“歇一歇,该吃饭了。”
如意托着两个盘子刚上台阶儿,朱氏便掀了门帘侧开一条路,“乖孩子,进屋里来。”
陈宣站在朱氏后头,有意没吱声,想瞧瞧如意瞧见他的惊讶反应。等如意放了盘子,抬眼看见他,怔了一下,只觉着眼前白净斯文的小哥哥有几分眼熟,当下也没多想,笑着喊他一声,“宣哥好。”
关大哥向她提起过,朱婶儿的儿子比她约摸大着两岁,在村里学堂念着书。
陈宣朝她微微一笑,背着手踱到她跟前儿,“如意妹妹,你再好好看看,真的不认得我?”
如意也不敢直愣愣盯着他脸上瞧,余光打量了几眼,眯着眼儿寻思一阵子,愣是没想起来,拍了拍额头,问:“咱们在哪儿见过?”
陈宣轻轻摇了摇头,“那许是我记错了。”心里却在想着,那天碰见的明明就是赵如意,她瞧着机灵,怎么也不记事儿?
朱氏从外头招呼着关全进屋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喝不了这个,宣哥还小,也没人陪着你喝,再者说,这时候喝酒,没得耽搁你下地做活儿。”
如意这才瞧见,关大哥手里拿着一罐酒。
关全把酒搁地上,“那成,酒我就拿回去。”想了想,说:“敬酒不成,敬茶总是要的吧?”询问地看着朱氏,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拜过师,本想今个来了,礼数周周到到的,谁知惹了笑话儿。”
朱氏低头一笑,心里想着,敬茶那是儿媳妇进门,正经拜师还是要三叩首的,可她眼下也没打算教导如意学朱氏绣活,便说,“吃了这一顿饭,今后我便教导她,若能学得好了,将来再行那三叩首的礼也不迟。”
关全便也不勉强她,不管咋样说,总归是收下了如意,往坏里想,即使是个外门徒弟,能学个两手别家学不到的也成,再者说,没准将来她就瞅上如意了呢,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便对如意说:“你朱婶儿的意思是,你先跟着她学几样简单活儿,好好学个一年半载的,要是学出息了,才能收你当正式徒弟,要是学不成——”他话头一转,脸也绷紧了,“大哥这头就先不准!咱做啥事都要下苦功夫,你爱好这个,就要学出个样子来!”
见关全把话讲到这个份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朱氏也就放了心,“打明儿起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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