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如意私下里缝制的那条作回礼的帕子也完成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将帕子放进里衬的夹层里,每日带在身上。她抽空去了季家,黑漆的大门紧紧闭着,里头传来一阵阵犬吠。她不敢上前去叩门,硬是在院子外头候了几次,没碰上他人不说,有一回,还给一个面目凶煞的老婆子连拉带拽从门前轰开老远。
前一向大哥成亲,那一阵忙活,她就将回礼这事暂且放去一边,眼下一得闲,她又重新惦记起这件事来。
她估摸着大嫂外出散步一时回不来,便自罩衫里取出帕子瞧了瞧。帕子用的是大婶子年上给她唯一一块最平整好看的大布头,淡绿色的底儿,裁剪成不大的四方形,密密实实锁了四条边。她想努力地做一条好看的帕子,可她不会绣花,帕子便素淡了些,锁好的那四条边更别提精致,甚至于,帕子长时间塞在袄夹层里,已经有些皱巴。
脑子里忽然就蹦出来一个词儿——寒碜。
如意伸手平了平,心里忽然就忐忑起来,季财主家是不会缺布少衣的,更别提帕子鞋垫这样的小物件,自己缝这帕子能入他眼吗?他嘴巴坏,说话总是那样不留情面的,若是当着面儿骂她一顿将帕子撕个粉碎可怎么好?
想到这,她有些退缩,要不,就别送了?反正他屋多的是钱儿,年上送炮仗那事他不定早就忘了。可转念她想,季少爷毕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大嫂昨个才教她‘礼尚往来’,她穷归穷,也不能心安理得用这个做借口。
她有些犹豫了,正寻思着,冷不丁听见门轻轻被人推开的声音,她抬头看去时,关倩倩已经进了屋。
如意小脸儿一白,忙攥着帕子将俩手背去身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关倩倩端了一盆水立在门口眨着眼睛瞧她,“给大嫂瞧瞧后头藏了什么东西?”
如意苦了脸儿,“大嫂走在廊上怎么一点声音也没?”
“你不说,大嫂也瞧见了。”随手关了门往木架子跟前儿走,“小如意本事可真大,针线活儿也会?”
洗了一把脸的功夫,见如意仍没吭声,便走向炕沿坐了,戳了戳她的脸,笑意吟吟地瞧她,“怎么?还是不能跟大嫂说的小秘密?”
如意抿了抿唇,小声承认,“娘不让学针线活,这是阿如偷偷做的。”
关倩倩哦的一声,拍拍她脑袋,“行,就当嫂子没瞧见,以后啊,在这屋里你想做就做,别给娘瞧见就成。”
如意眼睛一亮,“大嫂真不告诉娘?”
“废话,你大嫂像是个说话不算的女人吗?”瞪一眼如意,脱下外罩上了炕,跟如意并排靠着。
如意沉默了一阵,鼓起勇气扭头看她,“那大嫂能抽空教阿如做针线活不?”
关倩倩怔了一下,摆手道:“针线活,太坑爹,嫂子还真不会。”
如意起初有些不敢相信,可仔细一想,大嫂只有一个哥哥,爹娘去的早,定是因为这样才没学会做针线活的,说起来,大嫂身世跟她一样不幸,她心里不禁对大嫂又生了些好感。
“嫂子虽然不会做针线活,但是可以教你识字,每天抽空能教上你几个,不过前提还是得你有兴趣学才成。”她不知何时,趁如意没注意的功夫已经伸手从她背后捏了帕子出来,悬在眼前晃悠着,“啧啧,手真巧,瞧这小帕子,缝的真心好。”
如意脸上更红了,只当大嫂说反话,低头咬着嘴唇半晌没吭气。
关倩倩瞧她这模样便没忍住又戳戳她,笑道:“脸红什么?难不成这帕子是送给谁的?”她寻思了一下,“这样,那人可有姓名?大嫂可以教你写他的名儿,回头你再缝上送去,你们这里的人不都流行在帕子上缝个名儿吗。”
如意揉了揉被戳痛的脸,认真点起头来,“那人姓季,嫂子明儿得空了教我季字儿怎么写。”
关倩倩瞧如意小正经的模样实在喜欢,将自己的被子横一拉,又将如意那被子盖在最上头,就着如意直愣愣的眼神钻进了被窝,“姑嫂俩还分什么被子,俩人挤一块得了,晚上嫂子抱你睡呗?”
如意心头顿时奇怪起来了,细一琢磨,只觉得嫂子今个跟往常不大一样。嫂子嫁来这一段时间,白天在屋里极少说话,偶尔说那么一两句,也是规矩得体的,用娘那话儿说,像个大家闺秀。可这会儿……如意只觉得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但仔细一回忆,又像是没变,那日跟着大哥去大嫂娘家时,她说话也是这样干脆爽利的。
再者说,大嫂是长辈,娘特意交代了,往后不准跟大嫂顶嘴。
便也乖巧地下炕熄了灯,钻进了被窝。
只是她躺了半刻也没有半丝睡意,往常她是独自睡,这是她头一遭夜里有伴,心底是欢喜的。东想西想了一阵,扭头借着夜色瞧见大嫂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便轻轻开口说:“这帕子我还不知送不送,原是做回礼的,可季家是财主,我怕这帕子绣的不好,他不喜欢。”
关倩倩沉默了好久,如意只当她乏了,已经睡下了,正要闭眼,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他赠你物件,你回赠不了同等价值的东西,却也尽力用着自己所能回报的心意馈赠他,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不是吗?我想那季家小子收到你的礼,能明白你的心意。”停顿一下,又说:“大嫂瞧着这帕子好着呢,你这犹豫劲儿大嫂不喜欢,人穷不能短志气,骨子里的自卑要不得。”
撂下这么一句话,关倩倩打了个哈欠,替如意拉了拉被子,“歇着吧。”
这些话儿,原先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她,夜色中,如意偏过脑袋静静瞧着大嫂,只觉得大嫂跟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觉得她亲近,她勤劳朴实,说话做事体贴的连娘也喜欢。有时又莫名觉得她离自己很远,像是一个让人心生畏惧的谜团,会说莫名其妙的话,会写字念书,懂得许多道理。
虽然大嫂已经嫁到了自家屋里,没有意外的话,会在自家生活一辈子,可她给人的感觉却一点儿也不像赵家人,甚至是不像这里的人。如意觉得,在这个屋里,她跟大嫂是最投缘的。自己是个被爹娘和姐姐们排除在外的‘赵家人’,而大嫂,她也是不属于赵家的。
冷不丁就被自己这突然生出的怪诞念头吓住。
这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朦朦胧胧的离奇想法,在日后竟成了真。
第二日,如意吃过晌午饭便扛着农具出了门,走到路口,想起大嫂昨个夜里说的话儿,脚步停下来了,鼓足勇气往季家大院子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