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
于吉哆嗦着嘴唇,缓缓转身。
一个宫装女子以手抚琴,薄怒含嗔,周围的士兵大片僵立,被女子轻易进入阵中。
那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梅姑又是谁?
“师妹……”
“我又在做梦了吗?”
几十年来,于吉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梦中与梅姑重聚。
这时,他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早已如铁石般的心在逐渐融化,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梅姑面前,轻轻地唤一句“师妹”,然后梅姑甜甜一笑,回应一句“四师兄”。
就连旁边呆站着的张道陵,也缓缓地抬高了头,喉结上下滚动,却只能发出一些咕咕的怪声。
在他仅存的一丝意识当中,这把琴声太过熟悉了。多少个夜晚,自己对着满天星辰痛苦思忆,只想再听一次琴声。
然而往往回应他的,只有时断时续的蟋蟀声以及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梅姑终于走到近前,于吉发觉她也老了,只有那双灵动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还有面对自己时那微微带着怪责的神态,依然没变。
师妹一定还在生气,她怎么能不生气呢?是我亲手杀了她的。
是我亲手毁了她的青春!
梅姑的眼角闪耀着一滴晶莹的眼泪。
对于吉,之前她或许还有恨意,但如今看到他激动的神态,再联想起父亲新亡,这世界上就只有眼前这四个最亲近的人时,她终是恨不起来了。
难道自己就没问题吗?一直在四师兄弟之间游移不定,最后让他们反目成仇,互相残杀。
说到罪魁祸首,应该是自己才对。
“四师兄,我原谅你了!”
梅姑收起脉器,擦擦眼角的泪水。随后甜甜一笑,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拍了拍于吉的肩膀。
“我……”
在有生之年能亲耳听到梅姑原谅自己,于吉瞬间大恸,一切的野心、仇怨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鼻子一酸,忍了许久泪水终于如洪堤崩缺一样,汹涌而出。
砰地一声跪在地上,肩头耸动,哭得像个小孩。
“师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
“我错了,我该死!师妹……”
于吉眼泪纵横,霍然抬头,“师妹,你杀了我吧!”
梅姑扶起于吉,拿出手绢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叹口气道:“唉……四师兄,我说已经原谅你了,为何要杀你?”
说完眼珠一转,调皮地向后一指,“你们两个,要不要杀他?”
于吉颤抖着回转身,紧张地低下头,生怕两位师兄说出一个“杀”字。
左慈苦笑着摇摇头,“咱们几人加起来都三百多岁了,还打打杀杀的作甚,不如回到思梅山,种种花,养养鱼,把余生安稳过完不好?”
玉真子却不说话了。
左慈和梅姑双双望着他,多么希望从他嘴里得出“原谅”二字。
玉真子眼望洛阳方向,思绪飘回到四十年前那个夜晚,刘志的死、皇室的衰败依然历历在目。
包括现在,满目疮痍,尸骨遍布,都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
徐徐叹口气,“四师弟,莫怪二师兄吹毛求疵。大师兄怎么办?刘志的仇呢?还有,如今的汉室烽烟四起,刘协生死未卜。就算我们原谅你,你能做到
心安理地面对自己吗?”
虽然东汉传到刘志的时候已经很衰落,但刘志却是有魄力和能力的,可惜被于吉算计而身死,一身抱负化为乌有。
至于刘宏和刘协这两代人,或间接或直接地被于吉师徒残害或逼迫。
可以说,汉朝搞到如今的田地,他两师徒开脱不了关系。
听到玉真子如此说,于吉沙哑着声音道:“我……”
现在问题又抛回来了,他知道始终不能逃避现实,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大师兄修为高绝,事实上他一直在抗争,我想,如果我们再共同努力一下的话,他或许会恢复神智。至于皇家的仇,我会在事后乞求他们的原谅,如果不原谅我,那就一刀杀了我吧。至于这场内乱,我会亲自进入长安,让仲达就此收手。”
于吉这番话斩钉截铁,玉真子也不免动容。
“四师弟,我们等你!”
玉真子张开怀抱,与于吉抱了个结实。
“谢谢你,二师兄。”
于吉深知玉真子和刘志的交情,可谓是惺惺相惜。按照玉真子嫉恶如仇的性格,竟然还肯原谅自己已经是非常难得。
甚至是极大的牺牲。
于吉收拾心情,笑了笑,嘴里突然吹出一连串的哨声。
五个尸化人的动作戛然而止,全场所有尸兵刹那停下了手。
他们一停,活人军队们也纷纷停了下来。
只剩下空中的天兵,还在不时地骚扰地上的史军。但在于吉狠狠地看了一眼张鲁之后,天兵也开始缓缓降落,退回到自己阵中。
刚才还杀声震天的战场,慢慢消停下来。
将领和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气喘吁吁地拿着脉器,瞪着不解又有些恐惧的眼睛到处张望。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停了呢?”
“会不会卷土重来?”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尸兵就像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轰然倒下。
首先是头发脱落,再来就是皮肤骨骼啪啪地掉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一堆零散的骨肉。
而五个尸化人的双眼则渐渐失去了灵动,手脚一软,摔倒在地。
张飞伸手接住刘备,只见他神态安详,完全失去了生命特征。
口中悲恸地叫着大哥,对着天空大哭三声,抱着刘备的尸体赶回封丘,大概是跟关羽汇合吧。
吕布接住董卓的身体,这位一生的劲敌,曾经的义父,终于了结了他残暴而不得善终的一生。
袁绍有河北四庭柱收殓,张角有张宁和周泰收殓,场中五个尸化人只剩下孙坚。
赵云与孙策关系良好,跪在地上朝孙坚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交给了手下。
现在吴夫人已经迁回寿春,葬殓事情就交回给她了。
于吉唤来李儒、魏延、张鲁,肃然道:“我已决定投降,你们何去何从,自己看着办吧!”
魏延第一个表示愿降。
他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交战的时候手段卑污了点,但不失为一位好将领。从这次夜袭就可以看出,他的领兵才能也是很不错的。
事实上他只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跟哪个主公都是其次。
而且他一旦跟了哪个主公,还都算忠心耿耿,侍候到死的。在刘表阵营的时候,和黄忠双双被人排挤,也只是哀叹遇人不淑,从未想过要反叛。
对于魏延这种性格,史辛跟诸葛亮提过。其实不需史辛提醒,诸葛亮也有大把方法把魏延治得贴贴服服,前世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魏延投降后,张鲁也表示愿降。
还没等诸葛亮等人表态,于吉早已肃着脸道:“张公祺,你还是不要从军了,跟着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修炼吧!”
张鲁大惊:“仙长……”
“哼!我还不知道你?墙头草两边摆,贪生怕死,加入谁都不会真心辅佐的。更且你连最基本的孝义都没有,还是跟我们回去学学做人再说吧。”
张鲁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别说史军的人鄙夷,自己人也一副“正该如此”的表情。
他变得垂头丧气,他知道这辈子算是完了。
绝望之际,内心不禁生出一种自我怀疑:我真的不适合争霸天下?我人品真的有问题?我该何去何从?
脸色阵红阵白,一时怔在原地。
于吉不管他,正想安排李儒,却见他已经走到了诸葛亮身边。
“诸葛军师,李儒有一事不明,相烦赐教。”
诸葛亮一脸谦虚,欠身道:“先生请讲。”
“前番文鸯被擒,你在他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诸葛亮一怔,想不到李儒要问这个问题。轻笑着摇了摇头道:“说了三个字,“你等我”。”
李儒喃喃道:“真的是这三个字……看来我错怪他了。那么这三个字……”
诸葛亮哈哈一笑,“并无特别涵义,只是一瞬间的恶作剧罢了。要非说有点儿什么意图,那就是试着看看能不能挑拨你们之间的猜忌之心。”
李儒苦涩一笑,只是一个随意的恶作剧,就让自己想破脑袋。可笑的是,还真的给他达到目的了,文鸯被猜忌,不得重用。
再联想到昨晚“小心埋伏”四个字,诸葛亮的智计实在深不可测,李儒心服口服。
李儒别过诸葛亮,走向吕布和董卓。
多年的共事经验,贾诩总觉得李儒有什么不妥,深感不安,不由跟着走了过去。
“李文优,你要作甚?”
李儒并未回答。
看着吕布怀里那张熟悉而又完全失去了生机的脸,他喃喃自语:“我不是忘恩小人,我不是冷血怪物。其实在我心中,主公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但是我被仇恨和欲望蒙蔽了双眼。现在,一切都到了尽头,我也可以放心地随你去了。”
忽听“噗”地一声,李儒伸出手掌在自己胸前一拍,嘴角瞬间渗出了鲜血,慢慢载倒。
贾诩吓了一跳,抱着李儒的身体倒下。
“文优,为何要自断经脉?”
饶是贾诩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声音也忍不住微微发抖,眼角闪出了泪花。
“一朝双毒士,一朝双毒士……”
李儒紧抓贾诩的手,这位一生的劲敌、让人闻风丧胆的毒士,竟在为自己落泪。
李儒眼中的神采正在逐渐消失,断断续续道:“文和,我始终是比不过你。自从我选了司马懿,你选了史辛,我就更加深深地知道。这个世界……始终是邪不压正。嘿嘿,我这一生都在跟人比,努力做到“不弱于人”四个字。可惜,我到临死才知道,输赢……其实并不重要。”
他的瞳孔开始放大,鲜血从嘴里汩汩流出,“最重要的,是……是临死的时候,有没有遗憾……”
李儒眼望穹苍,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凉州那个风沙呼号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