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口中说完那个“她”之后,崔耕便发现对方将目光落在了崔秀芳身上。
“她?”
崔耕瞪大了眼睛,将手指向身边的崔秀芳。这小娘皮还当得起李善这种当世大儒的一拜?
他记得,三天前听崔秀芳说过,她崔家和李善家有些渊源。
原本他只以为两家关系不错,或者是什么世交。不过现在从李善对崔秀芳的态度看,双方的关系应该不是对等的。崔秀芳的身份,应该还在李善之上!
这就怪了,以李家的豪富,崔秀芳如果真缺钱,直接向李善要几百贯不就完了吗?
至于冒着巨大的风险走私几尾鲜鱼吗?
还有,她那个“走窗户从不走门”的毛病,这像是有身份有大家世的人,能干出的事儿吗?
李善见着崔耕一脸费解的模样,笑道:“崔小娘子的身份可大不简单啊,当得老夫一番礼敬。不过崔县令也莫张嘴问李某,她具体是什么身份,崔县令还是不知道为好。只要你能让她开心些……”
“嗯?”默默坐陪的崔秀芳陡然发出一声娇哼,斥道:“李善,你的话太多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呃……是,是,是在下多嘴了。”
李善竟然低头认起了错,差点没让崔耕亮瞎了眼。
“今日,崔县令和崔小娘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为了欢迎二位,李某让人准备了一些难得的糕点。”
李善轻拍了两下手,侍女鱼贯而入,一盘盘花花绿绿的糕点上来。
糕点非常精致,崔耕好歹也是家底颇丰,官秩六品的人,不过这些端上来的糕点,他真心在市面上没见过。
崔秀芳一见这些精巧糕点,霎时眼睛发亮,不顾女子仪态地大叫道:“单笼金乳酥,巨胜奴,贵妃红……还有醍醐饼!天呐,都是我爱吃的!李善,很好,你非常好!”
不等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左手一个金乳酥,右手一个醍醐饼,美美地享用起来。
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李善十分怜爱地看着她,满眼的宠溺之色。
良久,他才忽绝有些怠慢了崔耕这个客人,道:“崔县令,你也吃啊!来尝尝这个……”
说着话,他用盘子装了一个红色饼状糕点,递到了崔耕的面前,道:“崔县令,您尝尝这个!此物叫做红绫饼,往日里只有新科进士才能吃上哩。”
听说是红绫饼,崔耕还真感兴趣了。因为他听说过红棱饼的典故。
新科进士按照惯例,会举行曲江宴,在这场宴会上除了美酒佳肴之外,皇帝会特赐每个进士一个红绫饼。
此饼太过珍贵,皇帝也舍不得多做,也就是每人一个。
因此,曲江宴又名红绫宴。
崔耕放在嘴里一尝,果然是又香又甜,乃是难得的美味,不由得连连点头。
见他很是享用,李善也非常高兴,介绍道:“红绫饼乃是以小麦面粉,红豆沙,糖,猪板油为原料,揉成面团,放入模具按压成形,烘烤而来。其他原料也就罢了,关键是这糖霜太难得了,简直是价比白银啊!”
价比白银?
崔耕不由得心中一动,道:“这糖霜有这么贵?”
“还别嫌贵,有时候你有银子都买不着。”李善叹了口气,道:“老夫和丽竞门势同水火,为了得到这点糖霜,可是废了大力气哩。”
崔耕大惑不解,问道:“怎么这又跟丽竞门扯上关系了?”
“崔县令不知道?”李善道:“实际上,如今天下所有糖霜都是出自丽竞门……”
几十年前,李二陛下当政的时候,就曾经派遣使者去天竺,学习熬制蔗糖的技术。
虽然这种熬制出来的糖颜色发灰,杂质甚多,甜中带苦,但总归是糖不是?很快就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
扬州城附近,遍植甘蔗,成为了灰糖的主要产地。
可不知哪位天才的匠人灵机一动,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去除杂质的法子,使灰糖变成了颜色发黄的“糖霜”。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夸它“白如霜”。实际上,大唐年间的糖霜远远达不到雪白,这是一个十分夸张的赞美之词。
因为只在特定的工坊内产出,而且只作为贡品供给皇宫。皇帝也有意保持这种唯我独尊唯我独享的高贵,所以,这项技术一直没有流传的民间。
后来,来俊臣重开丽竞门,朝廷又不肯出半分钱财。最后,在他的软磨硬泡下,这个糖霜作坊被划拨到了丽竞门。
从那以后,“糖霜”除了供给皇帝之后,还向民间流出。这红绫饼只要有钱也能做了。
只是价格仍然十分贵,价比白银,只有少数富人买得起。
没办法,谁叫人家这是独门生意呢?
可是李善和丽竞门不合,所以很多情况下,就是想花高价也买不着。
崔耕了解完始末和个中详细之后,问道:“照这么说,糖霜作坊,如今是丽竞门的重要收入来源?”
“谁说不是呢?”李善道:“别看丽竞门产业众多,还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但他们一半以上的收入,是靠的这糖霜作坊。”
“一半以上?”听了这话,崔耕乐了。他知道丽竞门虽然赚钱的路子多,但花钱的路子更多!
不花钱,你丽竞门那些明桩暗桩,那些外围成员,那些招募的打手泼皮,那些遍布天下各处的耳目,谁愿意替你干活?
再加上如今的丽竞门不仅不再有朝廷编制,而且名声非常不好,所以除非是花上大钱,不然根本招募不到人帮你做事。
现在听着李善的话,崔耕不由暗暗琢磨,如果丽竞门骤然少了这么一大笔财源,那还不得伤筋动骨啊?万一弄不好,没了这么一笔极其重要的进项支撑,出现资金链断层,整个江南丽竞门分崩离析都有可能啊。
于是乎,他蔫坏地笑了笑,提议道:“李先生,如果咱们想办法动了这糖霜作坊,断了他丽竞门来钱的路子,您怎么看?”
“使不得!使不得!”李善连连摇头,道:“那作坊是朝廷的,丽竞门只能算是代管。整个作坊外驻扎着五百府兵保护。别说能不能动得了这作坊,真要是动了,那跟杀官造反也差不多!”
崔耕微微摇头,笑道:“李先生您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也开一家工坊跟他们竞争,如何?哪怕将他们平日所得的盈利分上一半,咱们也算达到目的了。”
“那也不成。”
李善又是连连摇头,道:“不用新开工坊,这种工坊我们李家就有现成的。不过,崔县令没听我刚才说吗?这做糖霜的技术,只有丽竞门的工坊才有!”
“呵呵,不就是制糖霜的法子吗?本县也有!”崔耕道。
“崔县令是说,你有制作糖霜的秘方?这…这怎么可能?”饶是李善见惯世面,也难耐心中那份激动。
“这有何难?”
这门独门技术,难得了别人,还真难不倒崔耕这个熟稔千年世间变化的家伙。
其实把“灰糖”制成“糖霜”的法子,一点都不复杂,说穿了,就是一层窗户纸——用黄泥水吸附杂物。
只要把这藏窗户纸捅破了,随便一个作坊,都能把糖霜制出来。
不夸张地说,糖霜在唐时,可是一门暴利的独门生意。一年百万贯的利润总是有的。就这,还是受制于甘蔗的数量,要不然还能更多。
仔细算起来,丝毫不会比当初在泉州时,林知祥眼馋的扬州江心镜的买卖利润少。
而且扬州是甘蔗的原产地,长安那边有人垂涎想要染指插手的话,都也有点鞭长莫及。
在扬州搞糖霜工坊,绝对可行。
“这这这,如果崔县令手中真握有制糖霜的秘法,那就太好了!”
李善颇为眼热地提议道:“崔县令乃官场中人,在扬州开设糖霜工坊什么的,多有不便。不如咱们合伙开这作坊?份子的事儿好说!”
“那李先生以为多少分子合适呢?朝廷可是规定,官员不可在辖区内经商啊!”
这两个问题看起来完全不挨着,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朝廷不准官员在自己的辖区里经商,所以崔耕就只能拿暗股。
李善想了一下,道:“这样吧,不如这份契约,就由崔县令的手下来签……工坊的一切,都由扬州李家负责。唔,至于分润,崔县令你独得七成,如何?”
“不妥!”
崔耕沉吟了半晌,道:“本官只能给你两成份子!”
“两…两成?”李善觉得崔耕吃相有点难看了。
崔耕解释道:“别误会,不是本官贪得无厌,这八成不是本官一个人拿。不客气地说,这买卖凭着咱们俩,吃不下来!”
崔耕不敢弄出玻璃镜来,是怕大头都被上官婉儿得了,最后帮人做嫁衣裳。
但是现在,也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丽竞门的威胁迫在眉睫,当务之急不是挣钱了,而是除恶,除掉目前身边最大的威胁。钱财自然就是小事了。
好在扬州是甘蔗原产地,糖作坊总不可能搬出扬州城。所以,崔耕准备分出三成去进贡给上官婉儿。
毕竟外界都认为他是上官系的人马,而且他在长安也着实需要上官婉儿替他照应着。老大嘛,怎么着也要表示一下。
剩下的四成,才是给自己留着的。
李善听完了,表示毫无异议,当场就要让崔耕提议手下人选出来,由那人来负责签字据。
崔耕却是不同意,说道:“不行啊,都说了,朝廷规定地方官员在治下辖境内不准经商。本官的人参与此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现在丽竞门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等着本官出错抓痛脚。这个签字据的事情么,我准备让一个不相干的,但本官极尽信任之人去做。”
“谁?”李善追问。
崔耕伸手一指,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指的人,正是崔秀芳!
“不行不行!”
崔秀芳却连连摇手,婉拒道:“此事,妾身不同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