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诺言神通广大,只用了短短几天就办妥了出国手续。
我们决定提前出发,一来为了避世,二来也是闲着。我跟RAY要了长假,起初他不肯批,后来我实话实说,他才放行。
一大早到达机场,我们的行李不多,但有一大箱是礼物,周诺言拿去托运,我大大方方站在人群中央等他。有时候很庆幸自己只是一个模特,工作的时候浓妆艳抹,卸了装就判若两人,除非遇到眼力特别好的,否则不太容易被认出来。
一个橘红色的橡皮球滚到脚边,我弯腰拾起,大柱子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笑嘻嘻地冲我蹦跶过来,大约只有四五岁,圆嘟嘟的小脸像个苹果,说话奶声奶气。
我蹲在地上跟他玩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周诺言过来。把小孩送还到他父母身边,我朝他迎上去,正要说话,却听见他手机响了。
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蒋恩爱打来的,这是女性独有的直觉,不需要推断的理由,但百分之百正确。那个红得刺眼的口红印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从没有看见过那件衬衫,我还会不会那么坚定地维护沈苏?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周诺言的脸越来越白,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听见他结案陈词似的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你等我。”
瞬间,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上的飞机,只记得在机场跟周诺言吵了一架,他让我先走,他处理完事情再过去,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蒋恩爱,他叫我别乱想,我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紧的话我留下来陪他,他断然拒绝,仿佛我多留一刻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忽然觉得身心疲累,我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努力去挽回到底有没有意义?
抵达墨尔本,婆婆亲自到机场接我,明明之前说好两人同行,我形只影单地来,她却一句也不多问,显然周诺言已经交代好。
面对婆婆的殷切关怀,我不得不强打欢颜。大概是为了补偿我,她对我呵护备至,我在这里不过只停留短短数日,可方方面面她都为我打点妥当,从喜欢吃的食物到卧房的摆设。即使得到这样的厚待,我在墨尔本的第三天还是病倒了。
之前在国内就有的症状一下子严重起来,上吐下泻,头疼,我以为是水土不服,也没放心上,他妈妈要带我去医院,我不肯去,一心只想睡觉,日以继夜地睡。白天很少出去溜达,醒着就跟婆婆坐在小花园里聊聊天,她的房子外面是一个私人花圃,她每天都腾出时间来打理,有时只是把花盆搬到阳光底下晒晒,她仍干得不亦乐乎。有次我在花园里浇花,她在旁边看着我,突然提议给我画张像,我欣然应允,后来那幅半米来宽的油画被她拿去镶上框架,就挂在她的书房里。
周诺言迟迟没有过来,也不说理由,甚至不与我联络,我打回去的电话他不接,等他主动打来,我也不想接了。
他妈妈在我面前替他说尽好话:“诺言一定是被工作绊住来不了,没关系的,就是一个婚礼而已,形式嘛,明年让守信夫妻俩回国去看你们,碧玺,诺言这人平时是严肃了点,可他对你是一心一意的,要是有什么疏忽,你别憋在心里,尽管跟他说,他疼你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委屈你?”
我听后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好半天才忍住,低声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你们啊还太年轻,觉得吵架斗气没什么,其实很伤感情的,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容易,吵一次感情要少掉一点,吵到最后感情就没了,看你怕不怕!”
“真的……会把感情吵没?”我将信将疑地问,心想如果这样,那周诺言大概已经不爱我了。
“你信不信?”她笑着看我,目光充满了慈爱,“孩子,听我的话,有什么不开心的不满的,全都说出来,跟诺言开诚布公地谈,你赌气不理他只会把他越推越远,你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虽然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可结婚才半年吧?”
吃过饭,我在一楼的客厅看电视,算好时间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他终于接起来。
“诺言,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尽量把语调放得轻柔。
“嗯,有事么?”他漫不经心地回应我。
我咬了咬唇,很没骨气地说:“嗯……没什么,我想你了。”
他沉默了一下,说:“身体怎么样?妈说你精神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不行就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这两天好多了。”磨蹭了好一会儿,我支支吾吾地说,“诺言,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所以才不肯过来?”
“不是,别乱想。”
“那你为什么不来?结婚前不是说好,你陪我去维也纳的么?你过来好不好?婚礼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维也纳。”
我按捺住极度的不安等了良久,听见他缓缓地说:“对不起,我恐怕不能陪你去了。”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到底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不说话,连一个字都吝啬给我。
“如果我在墨尔本快死了,你来不来?”
他在那头微微叹息:“傻瓜,怎么每次跟我生气就咒你自己?碧玺,以后不要这样,你会长命百岁,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后悔说什么死不死的。
“婚礼一结束我就搭机回去,我们当面说清楚,如果你想跟我离婚,也请当面说。”不等他回应我就挂线,在电视机前坐到深夜,脑中无数过往的画面纷沓而来,汹涌如潮水将我淹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婆婆在楼上叫我,我赶忙高声应了一句,仓惶站起就要上去,不料眼前陡然一黑,人委顿在地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婆婆叫了救护车送我去医院,在路上我就醒了,心里害怕得要命,我长这么大从没平白无故晕倒的经历,记得上大学的时候,隔壁班有个男生,壮得像头牛,一次上完体育课后就晕了,火速送去医院,诊断出来竟是脑癌!
我一边发抖一边想,别好死不死地被我这乌鸦嘴说中了——周诺言,我要真是快死了,也不稀罕你来不来了!可是你说我会长命百岁的……
婆婆看出我心中的惊惶,不住地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快到医院了……”
在病房里胆战心惊了一个晚上,一位神态严谨的女医生过来宣布结果——
怀孕!
居然是怀孕,我一听就傻眼了。
回到家,婆婆第一件事就要给周诺言打电话,我轻描淡写地拦下了,让她务必帮我保守秘密,我订了后天的机票,观礼完毕就回去。
婆婆心领神会地笑说:“明白,你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但笑不语,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莫大的惊喜,希望对他来说不是惊吓。
长途飞行让我的身体几乎吃不消,胎儿已经快两个月,因为最近一系列变故,再加上我的例假向来不准,有过两三个月不来的前例,以前看妇科,医生说我子 宫寒,将来很难怀孕,所以即使孕吐明显,我也压根没联想到那方面上去。
下机后打车回家,昏昏沉沉睡了一上午,醒来周诺言还没回来,我只好打他手机,他又没接。我灵光一闪,跑去翻看他书桌上的台历,看见他在今天的日期旁边注明指导手术这几个小字。于是去他们医院,正好赶上午休时间,科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周诺言也不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没开动的便当,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奶油蛋糕,上面搁着一张卡片,我随手拿起来看,顿时手脚冰凉。
是周诺言的字迹,写着:“恩爱,谢谢这段日子以来,你寸步不离的陪伴与守候,在我最慌乱无助的时候。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默念了几遍,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你在干什么?”
周诺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还有……惊慌,尤其是看到我手里拿着贺卡。
“你不想去墨尔本,你可以坦白跟我说,你不想跟我去我不会逼你,我对你有多么内疚你知道的,你一直不来,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苦衷,可原来你是故意支开我,好跟蒋恩爱缠绵厮守!”我看着这个男人,我深爱的、迷恋到不可自拔的男人,他最终还是背叛了我。
他与我对视的眼瞳有些黯淡,黑沉沉的,看不真切。
“对不起。”他只简单说了这一句,并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我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坠入一个冰窟,“你们……”
“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他顿了一顿,移开视线不看我,“有些事情不自禁。”
“什么叫情不自禁?”我被这个词刺激了一下,瞬间失去理智,抓起桌上的文件夹,朝他身上砸去,“你是在报复我么?因为我帮了沈苏,所以你用蒋恩爱来报复我?”
他居然不闪不避,巨大的声响引得外面走廊的人纷纷探头询问。周诺言过去关门,若无其事地敷衍了几句。
“不是报复,我只是觉得,我们并不适合做夫妻,我们的性格不适合。”他把文件夹捡起来,放在桌面上快速整理了一下。
我泪如雨下:“你是今天才知道我们不适合的?你七年前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当初为什么要向我求婚?也是一时情不自禁?”
收拾完毕,他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忽然笑了笑,“好吧,我说实话,跟你结婚是因为我厌倦我们以前的相处方式,无休止的争吵是人都会累,我以为结婚会有所改变,可结果却让我很失望,你扪心自问在意过这段婚姻么?平安夜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再跟沈苏见面,你听进去了么?你从来就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跟他打架是一时冲动,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到会有那样的下场在等我,何碧玺,你不要觉得你才是受害人,我也是,我对这份感情死心了,不想再继续下去,我想尽快抽离,恩爱是个好人选。”
“沈苏那件事是我错,我连累了你对不起你,可是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开记者招待会之前我就看见你的衣服上有她的口红印,难怪你让她住进来……”
“口红印?”他微微有些错愕,很快又镇定下来,“不错,在那之前我就动摇了,如果不是你诬陷我酗酒打架,可能我没这么快下定决心。”
我拼命死咬着下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来。他没看我,说完目光盯着屋里的某个角落,脸色惨淡,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够了,碧玺。”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淡淡地说,“就算是我错了,是我移情别恋,我会找律师把大房子转到你名下,另外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补偿。”
“我不要。”我心灰意冷,抹掉脸颊上的泪水,瞥见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摘下来,用力投进旁边一个盛着水的玻璃杯里。
我决定尽快搬出去。
我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大房子,我恨不得将七年来所有他给的东西都还给他,跟他撇到一干二净赤条条离开!
回家收拾东西,打算去方文琳那暂住几天。
已经晚上六点多,我麻木地坐在地上,把衣服和重要证件放进皮箱里,这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号码不想接,按掉之后继续埋头整理,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属于我的东西只有那个怀表,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个是一定要带走的。
可是,我翻遍整个抽屉,怎么也找不到它。
我以为是自己随手乱放,可想来想去除了那天被蒋恩爱拿在手里看过之后,我就再没去碰了。联想到她那天的行为,越想越觉得她可疑,只是我想不通她要一个坏了的怀表有什么用。难道是因为她知道那个怀表对于我的意义,所以故意拿走,想借此打击我?可是她为什么想打击我?她抢走了我最爱的男人,再拿走我珍视的东西向我示威?
这个谜团让我坐立难安。
我决定找她问个明白,匆匆走到楼下,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上哪去找人,打她手机她没接,我只好打给郭奕。
郭奕说:“恩爱啊,她正在医院观摩一场高难度的手术,对了,是诺言现场指导的,这种手术之前就他做的,这下他扬眉吐气了,我们院长亲自请他回来……哎,你不是去墨尔本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我匆匆挂了线,立刻打车去医院。
手术还没结束,我坐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病人的家属纷纷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缄默,生怕一张口就会爆发。
“她是谁啊?”
“不知道,是小泉的朋友么?”
“以前没见过……”
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小泉就是躺在里面的人吧,他的亲人个个眼角犹带着泪痕,而我则酷得像来索命的煞神,惹人厌恶。时间在慢慢流逝,周围的叹息声、哭泣声不绝于耳,坐在我身旁的老妇人从默默地抹眼泪到声泪俱下。
我没法不动容,僵硬的表情也有所松动,扭头安慰她:“您别太担心,手术还在进行中,他会没事的。”
“我孙子命不好,生下来就多灾多难,好不容易养大,昨天刚过了十四岁生日,这次要是挺不过去,我……我也不想活了……”她伤心欲绝。
她的家人围过来劝她,大概是她的儿子子侄之类,好说歹说,却没一个能劝得住她。
我自觉缩到角落里去待着,恼怒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似乎好转了一些。世间任何纷争,在关乎生命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我自烦恼我的,他们悲伤他们的。
手术灯终于暗了,门被打开,一群护士和医生涌了出来,周诺言走在最后面,低着头跟身侧的人交待什么。
我没过去,躲在拐角处远远地看着。
蒋恩爱从我身边经过,她正跟旁边的人说话,没留意到我的存在。
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看见是我轻笑了一声。
“你干什么?”她问了一句,随即遣她同事先走。
“我有话问你。”
她回头扫了一眼,不太情愿地说:“现在?我跟你没什么话说。”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跟你在医院里吵,蒋恩爱,我问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怀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她的表情能配合得好些,我会以为自己误会了她,但她明显是在说谎。
我冷笑:“敢做就要敢当,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冲着我来,背地里耍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击我?蒋恩爱,你真不配穿这身白大褂。”
“你——”蒋恩爱怒视我,忿恨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却投在人群中的周诺言身上,“没错,是我拿的,不过你来晚了,我已经把它丢进海里。”
“你说什么?”我又惊又怒,“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已经把它丢进海里——”
“啪”地一声脆响,我掴了她一巴掌。她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动手,一下子懵在原地。
“何碧玺,你居然敢打我?”她回过神来,震惊与羞愤溢于言表,“我告诉你,我是丢了它,我还把它放在脚底下踩得稀巴烂才丢掉的!如果何长清还活着,我一样不会让他好过。”
我有点发怔,“你认识我爸爸?”
蒋恩爱恶毒地笑起来,“要不是那天看到照片,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就是何长清的女儿,更不知道原来他七年前就死了,真是老天有眼。”
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指骨都有些泛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她没反抗,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楚,“我答应周诺言不说的,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他。何碧玺,你这辈子最走运的就是有周诺言护着你,要没有他拦着我,你以为你还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么?”
直到这一刻,我才嗅出事态的严重,这不是普通的争风吃醋,听她语气,好似随时要上升到她死或我亡一般,最糟糕的是,仇恨的根源还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过世多年的父亲那!
周诺言过来拉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推开他。蒋恩爱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尖锐的笑,然后转身走了。
“碧玺,”他担忧地看着我,脸色惨淡,“给我点时间,听我解释。”
我心里被极大的恐惧填满,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趁我精神恍惚,他飞快地把我拖进了他的办公室,继而闭门反锁。那个病人尚未渡过危险期,他还不能离开医院,甚至连我们的交谈都要长话短说。
“碧玺——”他拉上窗帘,伸手就要碰我的肩膀。
我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蒋恩爱是我爸爸的学生?”
他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带了点无力,“或许你不知道,九年前你爸爸被单位调派去西江市的几所高校做学术交流,其中一所学校就在我们医学院附近,你爸爸盛名在外,当时我们院很多人都想方设法过去听讲,包括……恩婕。”
我变得局促不安,甚至不敢去想接下来可能会听到的。
他继续说下去,“恩婕对你爸爸的学术演讲很感兴趣,正好她那学期选修的课题也是那方面,所以一连三天,她都去听了,我当时忙着帮导师做实验,疏忽了她,等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你爸爸了。”
我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深吸了口气,轻飘飘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爸爸确实如传言中的那样,和女学生发展师生恋,而那个女学生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蒋恩婕?”
“对。”他避开我的视线,不愿看我。
“不可能!”我急得跳起来,简直怒不可竭,“我爸爸不可能做那种事,他那么爱我妈妈,怎么会跟蒋恩婕扯上关系?这一定是个误会!你、你亲眼见到她跟我爸爸在一起了?你亲眼看到我爸爸接受她了?你不过是道听途说,主观!武断!因为你的心偏向蒋恩婕,所以她说什么你都信,我看这根本就是她一厢情愿……”
“够了!”他低低吼了一声,目光悲哀地落在我脸上,“恩婕十九岁生日那天,你爸爸答应陪她一起过,当时我就站在恩婕的身边,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跟你爸爸通话,为了那个约会,她费尽心思计划了很多节目,但是你爸爸却失约了。那晚,恩婕喝了很多酒,拿着酒瓶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去吹风,她打我手机,跟我说她有多爱你爸爸,我承认我很嫉妒,我挂了她的电话,不肯再接,不久收到她的短信,她求我过去陪她,我没有理会……碧玺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晚没有马上去找她,如果我可以放下芥蒂,好好陪她说说话,也许,她不会选择从十二层跳下去……”
我俯下身,不可抑制地吐起来,搜肠刮肚。周诺言要扶我,我边吐边往后躲,眼泪呛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真是狼狈无比。我对蒋恩婕的死因感到震惊,心里揪疼起来,但我是个凉薄的人,疼痛并不因为别人。
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缓和过来,却没力气站起身,只是仰着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何长清的女儿?在收留我之前?”
他不由分说抱我到旁边的沙发上,拿矿泉水给我漱口,一脸沉痛地说:“碧玺,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或许当初我是刻意接近你,但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
“七年前?”我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笑起来,“原来真的是你刻意安排的。”
我抬头看他,好像不认识他一般。
“如果不是蒋恩爱,你打算一直瞒我?”
“我是不想让你知道,”他承认,“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宁愿不要知道,可惜你做得不够彻底。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你明明是先遇到了琥珀。”
凭良心说,何琥珀绝对比我有魅力,那时候她十八岁,风华正茂,任谁看了都要惊艳,我跟她站一起就是个陪衬,不解风情,还总是作中性打扮,一天到晚穿着白T恤和背带牛仔裤。再则,何琥珀当年对他是一见倾心的,我想不通周诺言为何要退而求其次。
这次,他明显迟疑了一下,才说:“恩婕死之前在电话里跟我说,你爸爸失约是因为要赶回去庆祝你得了全省数学竞赛一等奖……你爸爸经常在恩婕面前提起他两个女儿,尤其是你,他说你跟恩婕有很多地方相像,所以——”
他没说下去,我冷笑了一声,接口:“所以你好奇,想看看到底像不像,更因为你认为我爸爸疼爱我甚于疼爱琥珀,所以你放弃何琥珀,把目标转向了我。”
他皱了皱眉,试图解释:“碧玺,我承认当年收留你时我动机不纯,但事实上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并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是恨你爸爸间接害死了恩婕,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过要把仇恨发泄在你身上。”
“也许你是没想过,”七年来与他相处的一幕幕潮涌而来,没完没了的争吵,还有一次次比翻书还快的翻脸,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可是,你的潜意识就是有这个念头,不然你不会留我在身边。你收留了我,看我这个傻瓜陷进去,你一开始可能还觉得很得意,折磨了我不就等于是替蒋恩婕报仇了嘛,可惜你心不够狠,你不该对我心软,一旦你对我有了感情,你会觉得枉顾死去的人,你会比我更痛苦,所以你对我的好总是反复无常、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到头来既折磨了我也是在折磨你自己,周诺言,我可怜你。”
“碧玺——”他表情沉重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
大概是我过于平静的反应吓到了他,天晓得我是很想愤怒,很想爆发,但乏力恶心的感觉无休无止地纠缠着我,让我只觉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又坚持了一会儿,到底敌不住来自骨子里的疲倦,眼前瞬间黑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躺在一张病床上,换上了干净的病服。周围白茫茫一片,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子床单,连晃过的身影都是白色的。
等适应了光线,我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人,却不是周诺言。
“醒了?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护士笑容可亲,俯身试了下我额头的温度,“你发烧了,不过不敢给你打退烧针,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怕影响胎儿。”
我有所触动,虚弱地说:“胎儿……”
“是啊,你怀孕了,宝宝都快两个月了……”
她以为我不知情,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我的神经又叫嚣起来,脑子里像是有一把锥子在不停地往深处钻。我不想表现出来,忍耐地望着天花板。
她大概是见惯了病人的冷漠,匆匆出去又回来,说:“周太太,你起来喝点粥吧,是周医生先前特意吩咐的。”
“他人呢?”
“周医生在手术室里,昨天有个病人没有渡过危险期,正在抢救,如果再不行就没希望了,幸亏是遇到周医生,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要换别的医生,这种情况早撒手不管了,可惜他不能亲自操刀,不然成功的几率会更大些……最可怜的还是病人家属,那孩子的奶奶都快八十岁了,万一抢救不回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啊……”她一边做惋惜的感慨,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粥盛在小碗里,端到我面前。
是皮蛋瘦肉粥,我没有食欲,“放着吧,谢谢你。”
护士笑着说:“没胃口是吧?多少吃一点,你是有身子的人。”
我坐起来,吃了小半碗,谁知她一离开,我又冲到卫生间去吐了个干净,疲软地蹲在地上,浑身上下都难受,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怀孕的女人都像我这么遭罪,忽然想起我妈,不由悲从中来。
正午时分,周诺言过来看我。护士跟他说我在午休,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干脆闭着眼睛装睡。
他遣走护士,拉了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我的脸背向着他,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上摩挲,略显冰凉的手指一遍遍划过我的皮肤,仿佛无声的诉说。我感觉到他情绪很低落,甚至是哀伤,但我不确定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其他。
这个男人,我始终不懂。
“碧玺。”他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想睁开眼,转念一想,仍是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也知道你不想跟我说话。”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有些沙哑。我静候片刻,听见他说:“刚才有个病人过世了,从我接手这个病例到今天,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他患的是绝症,可是他才十四岁,如果早点治疗,他的生命不会这么短暂。”
我慢慢转过头去,对上他墨黑深沉的眼瞳,“我以为你看惯生死。”
他自嘲一笑:“我也以为是。”
我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一句,其实我想说你不能坦然面对生命的逝去,是因为那个生命过于年轻,花一样的年华,尚未盛放便已枯萎。
我们相对无言,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而有些话即使说出了口也是无用。我爸爸和蒋恩婕的事像一根长长的刺扎在了我心上,身边的这个男人牵系着那混乱不堪的过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爸爸,还有蒋恩婕的死。我记忆中的七年,以及他隐瞒了我七年的秘密,现在全部放在阳光底下晒,我没有丝毫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我想当这一切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除了失忆,再没有更好的方法。
“周诺言,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移情别恋,我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明天我们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从此分道扬镳,不要再见。”
“我现在不想跟你离婚。”他把脸贴在我的手心里,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碧玺,把孩子生下来好么?”
我看着他,慢慢把手抽回来,“不,我要打掉它。”
当晚,他整夜守着我,半步也不离。
因为烧还没退,我半夜口渴醒来两次,每回一睁开眼睛,他就及时地将水杯和吸管递到嘴边。我劝他去休息,他不肯。
第二天他去开早会,我很自觉地吃了护工送来的早餐,等她把碗筷收拾出去,我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医院。
在计程车上,我给周诺言发了条短信。
纪小鞠打我手机,让我早上十点去公司开会,谈拍两生花第二辑的事宜。等我匆匆赶到,何琥珀已经在那里,看得出她很重视这次合作。我在何琥珀身旁坐下,低声说:“等会儿一起走,有事跟你说。”
她无声地挑了挑眉,算是回应。
因为事先有过合作,这次驾轻就熟,主要是跟何琥珀讨论工作时间,她不是公司的人,所以酬劳高不说,还事事都要迁就。
我找RAY私底下谈,跟他说了我的想法。
“你不想接这个工作?”他很意外,追问我原因。
我想了想,坦白地说:“我怀孕了。”
他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向我道喜,然后说:“碧玺,如果是你身体方面的原因,我可以做适当调整,比如将拍摄日程提前跟缩短,凡事以你为先,把你的几组镜头集中起来,分几天来拍,其余的事我自会安排,这样你看可以么?”
“看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我跟公司有合约,想完全推掉是不可能的,而且就我目前的情况,不管做不做人流我都得先抱住这份工作,它对我来说不再是锦上添花,而是生存下去的必需品了。后来我听纪小鞠说,公司通常会规定旗下的模特在合同有效期内不准怀孕,但因为当时我是被公司临时相中的,找来拍两生花的,再加上那时我已经结婚,所以很多苛刻规定事先没讲明,现在也不好说。
坐进何琥珀的车里,我靠在座位上,感觉到胃又开始翻腾。
“什么事?说吧。”末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补了一句,“你找我准没好事。”
我沉吟片刻,直接切入主题,“你听说过蒋恩婕这个人么?”
她脸色大变,却故作镇定地问,“谁?不认识。”
我知她在说谎,干脆说:“她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什么?”她倏地直起身子,勃然大怒,“他们找你了?凭什么?我还没找他们算帐呢!”
我抓住她的胳膊,紧张兮兮地问:“你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爸爸跟蒋恩婕到底发生过什么?蒋恩婕真的是为了爸爸自杀的?”
她嘴角抽搐了两下,摔开我的手,“我哪里知道发生过什么,你问我也没用,那女学生自己要死要活,关爸爸什么事?”
“你明明知道些什么,不然你慌什么!”我看出她神色有异,何琥珀撒谎的本事是很了得的,但是她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生气的时候很容易自然流露。
她瞪了我半晌,说:“我只知道那个女学生当年疯狂地追求爸爸,后来还闹到跳楼自杀,事发后学校差点因为舆论开除爸爸,那阵子挺烦的,妈妈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再后来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了,没人敢再提,人都是善忘的。”
“那妈妈呢?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你天天回家总知道的吧?”我对当年的事是一无所知,初中三年被爸妈送去寄宿,学校离家有点远,又是军事化的模式管理,经常一个礼拜都不能回家一次。何琥珀那时候正上高中,走读。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为爸妈会当着我的面讨论?”
我顿时无语。我妈外柔内刚,何时何地都从从容容,就算有天大的事,她也不会表露在脸上。想到这里,又是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原以为可以从何琥珀嘴里掏出隐情的。
“你手机响了。”她看我魂不守舍,抬肘捅了我一下。
我慢吞吞从包里取出手机,是周诺言,意料之中。我犹豫着接是不接,何琥珀把头凑过来看,奇怪地问:“你老公耶,怎么不接?”
我到底还是掐了线。何琥珀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我,开门出去叫她的助理跟司机上车。我的手机又响了两次,我没有勇气接听,最后关机作罢。何琥珀带我去她家,她已将原来的那套房子卖掉,现在住的公寓可能是新买不久的,面积不是很大,但在海边,顶层。
她助理送我们回来后就离开了。何琥珀指了指厨房的方向,说:“要水要吃的,自己拿。”然后跑去房间换衣服。
我没精打采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忍不�
��去想周诺言大概要急疯了,但他紧张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都已经不爱我了,也不打算跟我过下去了,何必对这个孩子执着?以他的条件,多的是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
何琥珀从房里跑出来,晃着手机说:“周诺言打来的,你什么意思?”
“别说我跟你在一起。”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边按下接听,一边走去厨房烧水。
我不由竖起耳朵,听见她确实没出卖我,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犹豫了好久,把手机打开。短信的提示音不断,除了方文琳的一条,其余全部是周诺言发来的。我短信还没看完,周诺言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愣了一下,狠不下心再掐线,只好接起来。
“碧玺,你在哪里?”他的声音焦灼得几乎像要燃烧,不等我回答,又说,“我现在去找你,告诉我地点。”
“你不要来,我不想见你。”我低低地说。
“你躲起来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
他沉默着,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不愿面对我也可以,但不要躲着我,你有了身孕,胎儿很不稳定。”
“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说这话时我有点不舍,心痛到极致,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其实我内心是十分渴望和他拥有一个孩子的,最好是男孩,有一双像他那样漂亮的眼睛。
但是现在……
“碧玺,如果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帮你找一位最好的妇科医生,让我陪你。”
“不用了,我虽然没什么用,但勇气还是有的。”
他沉默良久,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为你再做点事。”
“没那个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挂了线,我拿被子蒙住头哭个痛快。何琥珀忍无可忍地来敲门,我哪里管她,兀自伤心。她自己拿钥匙开进来,一把扯掉被子,说:“没出息的家伙!爹妈当年走的时候也没见你哭成这样,天要塌下来了?”
我抽抽噎噎地顶回去:“你把感情当游戏,赢了风光得意,输了就找个人来替,你真正爱过谁?你跟周守信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说离就离,哪有半点情意?你根本没有付出过感情!”
她没料到我还有心情跟她拌嘴,愣了一下,不屑地说:“就你们的爱情最伟大,行了吧?”
我不再理她,等哭够了,抬头瞥见她还在我房里,呐呐地问:“你怎么不去睡?”
“你吵死了,我怎么睡?”她坐到我身边,一脸凝重,“你跟周诺言吵架,是不是和当年那个女学生跳楼有关?”
我也不瞒她,把蒋恩爱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讲到关键时刻,她那两道细细的眉毛越挑越高,最后整个人跳起来,反应比我还激烈。
“真没想到,周诺言当初接近我们是另有所图!”她似乎心有余悸,眼睛瞪得浑圆。隔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躲一辈子?我顶多收留你几天,周诺言那么聪明,随时可能找上门。”
“我们要离婚了,”我犹豫了一下,说,“他有了其他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何琥珀震惊,半晌说不出话,好像这个消息比刚才的来得劲爆。
彻夜未眠,一大早我去方文琳那,我只跟她说自己遭遇婚变,无家可归,她跟何琥珀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但大方表示欢迎我随时过去。她还帮我回去拿了行李,正好遇上周诺言在家,她痛骂了他一顿,回来说给我听,安慰我说,这个世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难道还少?可是当我跟她说我怀孕的事,她望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怜悯,让我几乎承受不了。
工作安排很快下来,任务并不重,RAY也很照顾我,我用一周时间就完成拍摄,之后我深居浅出,与外界减少接触,不敢让别人知道我跟周诺言之间的事,生怕被人追问缘由,要是再上一次头条,我们恐怕都活不成了。
有次我去公司拿样册,在电梯口遇见沈苏,我主动同他打招呼,自从平安夜那晚之后,我就不曾跟他单独说过话,除了避嫌,我对他不是不怨,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
他看着我,轻声说:“你瘦了。”
我笑了笑:“嗯,最近在减肥。”
他自然不信,但没再说什么。
我楼层到了,跟他道别。他突然叫住我,说:“我月底要回巴黎了,总部的意思。”
“哦,很好啊,一路顺风!”我由衷地说。
他稍一迟疑,终是说了出来:“碧玺,我会在巴黎等你,如果哪天,你想通了,随时告诉我,你有我的私人邮箱,那是为你而留。”
望着他依然执迷的目光,我挑了挑唇角:“你打算等我几年?沈苏,不要说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没有人可以预见,可能你现在信誓旦旦说等我,下个月,或者过了年,你就已经不想等了,爱情从来都难以捉摸,谁敢承诺一生只爱一人?且行且珍惜吧,保重了。”
我一直没去做人流,预约了时间,又一次次找借口推掉。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是因为周诺言的背叛,还是因为他收养我居心不良,如果是前者,这个孩子我又不是专门为他生的,它也是属于我自己的。如果是后者,那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扼杀它生存的权利?
方文琳对我恨铁不成钢,说,你是想拖到不能打的那一天吧?她以前觉得周诺言什么都好,知道他不忠之后对他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弯,她比我冷静理智得多。
不过,她的话提醒了我,我咨询医生,她却忧心忡忡地说因为身体原因我很可能保不住孩子,我简直茅塞顿开,一切都讲究缘分,我跟周诺言,还有和他的孩子。
既来之则安之。
我决心留下这个孩子,当一个单身妈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