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年底的这阵雷暴,来得突然,并持续了许多天没个消停,这种三辅地区不寻常的天象,足以让史官记一笔进史册之中。
而身为长安地区城防长官京辅都尉的赵广汉,却要为这些雷暴造成的后果而头疼。
下杜县一带,某座无人空宅被雷电击中引发大火,幸亏扑灭及时没有造成伤亡;五陵地区,巨大的雷鸣导致苑马失控,奔走之下踩死了人……
但这都比不上在长安城安门三里外发生的惨剧。
当赵广汉闻讯带人赶到时,这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安门每日的人口往来过万,加上跑来看热闹的十里八乡父老兄弟,足有数千人之多。
“京辅都尉在此,速速让一条道!”
侯丞大声呼喊,努力在人海中推攮开一条路,靠后的人望不见那尸体情形,索性回头看看这位新来的京辅都尉长什么样,却见其身材高大,头戴武冠,一身绛红色袍子,从容不迫地分开人群,往那株焦黑的大树下走去。
等赵广汉终于走到树下时,提前赶到的令史已蹲在旁边,却始终不敢去触碰尸体,见他来了连忙作揖:“京辅都尉,人已死了。”
赵广汉知道令史为何会害怕,因为这尸体太不寻常了,本是一个中年浓髯男子,这会却须发尽数烧毁,身上厚厚的衣裘如同被猛兽的爪牙撕开,袒露的上身留下了一个如淤青般的奇怪图案,而其腰上的那把拍髀,直接融化了……
这么诡异的死状,绝非人力可为,据目击者说,此人在一株大树下避雨,只见一道闪光过后,这株树燃起了大火,人也倒地不起。围观的众人对着尸体指指点点,都说这个人肯定是犯了什么大过,才遭到上天如此责罚。
“身份查清楚了?”赵广汉问负责安门治安的侯丞。
“出安门时查过,是南方江夏郡人,寓居在下杜,今日是入城访友的。”
京辅都尉作为执金吾手下三大干将,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公安局局长,不仅负有维护京师日常治安的职责,还要处理各种特殊事件,赵广汉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知道他们一旦混乱践踏起来,造成的死伤,甚于雷电。
于是遂让属下驱赶民众离开,可这群人哪怕看不到尸体,却也不走。
赵广汉只能亲自上场,大声喊道:“这雷也许还会劈到此地,汝等还不散了!”
虽然话语带着浓浓的涿郡口音,但众人还是听懂了,顿时纷纷面露惊恐,离散而走。
赵广汉满意地看着散尽的人群,一扬手道:
“抬走!”
但吏卒们仍心存畏惧,讷讷不敢上前,赵广汉脸一板,捋着袖子道:“汝等还要本官亲自动手不成?听好了,将尸体搬到车上的人,赐劳十五日!”
半个月工龄也是工龄啊,众人咬咬牙,往手巴掌里呸呸几下,扛起尸体到舆车上。
在回去的路上,侯丞却凑近赵广汉道:“京辅都尉可听说近来的传闻了?”
“什么传闻。”
侯丞低声道:“各门的士卒都在传闻,说这雷电左扶风、右冯翊皆无,偏京兆之地有,而且是京辅都尉刚刚上任才开始的,京辅都尉,这是那些对你不满的人,在编造谣言啊。”
赵广汉乃是涿郡人,他为人强力,少为郡吏,虽不通经术,却举孝廉出身,授阳翟县令,在豪强聚集,号称难治的阳翟杀了不少人。以治行尤异,迁京辅都尉。
对这个没什么背景靠山,说着一口涿郡土味方言的幽州佬,长安的贵人轻侠自然没好感,眼馋这个位置,想要他滚蛋的也不在少数。
赵广汉听完后却哈哈大笑,竟一手指天道:“我燕人也,为吏以来清清白白,没有勒索过百姓一文钱,没有干过一件昧良心之事,何惧之有?”
长安上空,雷鸣依旧,左右都有些害怕,唯独赵广汉浑然不惧。
“更何况,这雷除非是直接劈到我头上,就算有人想做文章,那些说阴阳灾异的儒生,担心的都是‘国家大事’,恐怕也懒得来对付我一个小小的六百石吏!”
……
冰冷的雨夹雪又在连绵不绝,而在太常寺众博士聚集的馆舍,还真在为这冬天打雷之事而争论不已。
汉儒早就把孔子“近鬼神而远之”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董仲舒吸纳了阴阳家的五行志说,糅合民间流传甚广的灾异之说,开始大肆宣扬天人感应。总之一句话便是人在做天在看,本意是为了恐吓皇帝,让人君畏惧上苍,惟此足以戒之。
可几十年下来,天人灾异之说,完全被后学儒生们玩坏了。一部分人是相信确有其事,另一部分人则机智地发现,在朝廷也接受这一观念后,只要一有灾异,他们便能抓住它大作文章。
为政者和皇帝宁信其有,便会下诏反思,并选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策问为政之方,而朝野诸儒亦纷纷藉灾异议论朝政,表达自身的施政主张,以此左右人事或政局变动。
比如今上始元五年,十一月壬辰那天发生的日蚀,就让博士们做了好几年的文章,不仅让皇帝赦天下,放松决狱听讼,还罢了儋耳、真番两个郡--至少他们认为是自己的功劳。
而始元六年夏天的大旱大雩,则被博士们用来说服太仆杜延年劝大将军召开盐铁之会,罢榷酤官,虽然距离他们希望的彻底废除盐铁尚远,但也是不小的进步。
灾异完全依托于五经,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博士和贤良文学们手中最大的利器。
虽然五经七家博士都在谈天人灾异,但最精通此道的是三家:《公羊春秋》、《易》、《尚书》。
“于《易》而言,雷应在二月之后出现,其卦曰‘豫’,向天下宣扬阳气上升,繁殖生长的讯息,万物随之从地下冒出;而到了八月,雷应该带领万物隐藏入地,隐藏起来是为了孕育根茎果核,保藏幼虫,避开寒冬时期的盛阴之害。而雷在冬日出现,这是灾异啊!”
说话的是《易》博士田王孙,坐在他对面的分别是《公羊春秋》博士赢公,《尚书》博士夏侯胜,三人身后还有三五个博士弟子,虽然大冷天的地板很冰凉,却依然跪坐得笔直。
这是一场小型会议,三家要商议出个结论,才能将他们认为冬天打雷代表的灾异公之于众,在一些问题上逼迫朝廷做出改变让步。
田王孙每说一句,他的三个弟子都会立刻记录下来。
这汉朝博士传经,门户之见极重,原来的单本经传已不足解读,在经传之下,还分“师法”“家说”。
比如公羊春秋一家,本是齐地公羊氏口口相传,胡毋生、董仲舒从公羊氏所学,将其录于竹帛,又加以解说章句,定了义理,胡氏公羊、董氏公羊便是两大师法。
但他们的弟子又对老师所传之学有自己不同的态度和看法,虽然不能明着篡改,但可以继续发挥啊,于是就在注解之下再行注解,这就叫“家说”。
“师法”重传授,明本源,“家说”重立说,争派别。
于是孔夫子那一万多字的《春秋》,公羊高为其作传增加到几万字,胡、董为之添加义理,增加到十几万字,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胡、董的弟子们又各传家说,多的竟已扩充至百万字!
他们各立门户,互不沟通,甚至互相排挤。在一些细微之处,矜奇炫博,大加解释。比方说,彼辈能为了《公羊春秋》上某一篇目区区五个字,能有二三万言的注释。
新晋弟子们别说贯通五经了,能一辈子学完一经的师法、家说已经不易,皓首穷经一辈子,人都读傻了,脑子里哪还有空余去接纳新鲜事物。
按照规矩,传经者绝对不能更改老师的学说,掺杂异说。否则,就成不了博士,即算当上后也会被取消没《公羊春秋》的博士赢公,作为胡毋生最年轻的弟子,骄傲地继承了胡氏师法。
他能够将那十多万字的胡氏义理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由此击败有些衰败的董氏公羊诸子,成了公羊博士。这也是董仲舒津津乐道的“大复仇”不再被强调的原因——赢公作为公羊大弟子的弟子,不喜欢,也不能讲二弟子家的义理。
话虽如此,但董仲舒的天人灾异之说太得人心,于是被赢公、田王孙在内的诸位博士,改头换面放进了自己所传的家法中。
开了个头之后,田王孙却停住了话语,看向旁边一位跃跃欲试的白衣青年:“至于意味着何种灾异,孟喜,你来说说吧。”
孟喜大喜,应诺膝行而出。
这种三家集会,也是让弟子们磨练的好机会,孟喜是经学世家,其父孟卿在《诗》和疏氏《春秋》上造诣颇深,只是以为《礼经》内容太多,《春秋》又烦杂,便让孟喜追随已当上博士的田王孙学易,希望混到博士弟子的名额。
田王孙喜欢孟喜的聪明劲,今日便想让他出出风头。
但没想到,一向喜欢大言自誉的孟喜,刚开口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当是时,鲁隐公以其弟年纪幼小,故摄位,代其主持国政,公子翚见鲁隐公居位已久,劝他不如索性正式登基,好名正言顺,鲁隐公既不许,公子翚惧而与鲁桓公共谋,遂与鲁桓公共杀鲁隐公。天见其将然,故正月大雨水而雷电也!”
孟喜指着外头的雨水和雷鸣,仿佛看透了天机,兴奋地说道:“依我看,大司马大将军虽名辅政,实则摄位,虽然天子已经行了冠礼,但国政一从于霍氏,与鲁隐公久久占据君榻颇似。”
“元凤三年(前78年)正月,泰山有异象发生,一块百仞大石自己立了起来,又有无数白乌鸦聚集,赢公的弟子,鲁地大儒眭弘推演《春秋》,认为汉帝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之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孺子住口!”
“孟喜,不得胡言!”
一听眭弘之名,以及“禅让”之说,赢公就慌了,田王孙也大惊,要去捂孟喜的嘴巴。夏侯胜则站了起来,立刻去看外面有没有别人偷听。
但孟喜还是一边躲着老师,一面将大胆的话说了出来。
“我以为,当时眭弘所言汉室当禅之人,乃大将军霍光也。当时大将军闻言,竟杀了眭弘,禁止此说,颇类鲁隐公不从公子翚之言。如今冬日大雷,不过是昔日重演,是预示着,真正的天子即将夺回大政。”
“吾等圣人弟子,当从天子,共诛欲重用孝武暴政,以中原奉四夷的霍氏啊!”
……
PS:第二章、第三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