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济礼对贺老太太所述,将信将疑,但小几上摆着的蒙汗药,又由不得他不信,一时间脸上神色十分复杂。他走到孟月身前,语气沉重地开口:“你为何要这样做,我们家并不曾得罪你。”
孟月虽然看不上贺济义,但却深知他对自己的心意,暗道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连忙泪水盈盈道:“贺二少爷,我是被冤枉的。”
贺济义满脸惊喜,转头道:“娘,嫂子,她是被冤枉的。”
贺济礼气得跳起来,先瞪着眼向贺老太太道:“娘,他为了个投毒的人,把亲人都忘了,今日我要教训他,您别拦着。”说着几步上前,大力勾住贺济义的脖子,欲把他拖出去。贺济义哪里肯依,大力挣扎。
贺府尚轮不到贺济义作主,孟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却不愿因为一个孟月,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情分,要晓得,兄弟不和而导致的家宅不宁,比妾室更甚百倍。于是她开口拦道:“济义,你急甚么,咱们又不是要送她去见官,只不过送她去自个儿父亲姨娘身边罢了,那是她亲生的父亲姨娘,难道还能为难了她?”
贺济义听说不见官,马上缓了神色,也不闹了,挣脱贺济礼的胳膊,朝孟瑶行了一礼,道:“谢嫂子。”
孟瑶望着他似笑非笑:“我的堂妹,要你来谢,你是甚么身份?”
贺济义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而贺老太太见他心心念念一个坏女子,再也忍不住,不管他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抽出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就冲了过去,朝他身上抽了几下。
因孟月不是去见官,贺济义心下大宽,无意再多做停留,躲着鸡毛掸子逃了出去。
孟瑶看了孟月一眼,后者因为恐惧,嘴唇泛白,抖个不停。她本不欲为难孟月,只等着温夫人出嫁后就送她回家,哪晓得她如此不安分,竟连后罩房都敢闯。这般肆意妄为,让她心中一丝怜悯也无,冷声吩咐婆子们道:“先押她们主仆去赏菊院,待我与他父亲传过信,再送她们回家。”
婆子们领命去了。贺老太太身子壮,闹了这一场也不嫌疲乏,起身去归田居,准备好生教训贺济义。
贺济礼两口子回房,坐下歇息,小丫头摆开碗筷,端上清粥小菜。贺济礼催着孟瑶赶紧垫一点子,道:“你怀着孩子,怎么空着肚子就过去了。”
孟瑶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一大清早被闹起来,我有甚么办法。”
贺济礼替她夹了两筷子菜,又埋怨道:“孟月作出这等丑事,正是要上门闹她父亲一个措手不及,你却特特派人去送信,甚么道理?”
孟瑶抬头四顾,遣退屋内服侍的下人,才轻声道:“不是为了通知他,而是我早上起得匆忙,还未准备好。”
贺济礼诧异道:“我押送过去便得,要你准备甚么?”
孟瑶望着他一笑,把在厨房搜到的那个小纸包递过去,道:“你瞧瞧。”
贺济礼狐疑回望她一眼,接过纸包打开,只见里头的粉末细腻,洁白如雪,看起来好似做饼的白面;再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味道淡淡的,散发着一股麦香,有些像……做饼的白面。
他将纸包小心翼翼地包好,道:“原来蒙汗药与白面差不多,这要放入饮食中,决计察觉不出来,怪不得许多江湖人士都爱用它。”
孟瑶笑得弯下了腰,捂着肚子唤“哎哟”:“我的大少爷,这就是白面。”
“啊?”贺济礼一惊,赶忙又把那纸包打开,瞧了又瞧,甚至用小指头沾了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叫道:“还真是白面,这……你……孟月……”他好似抓到了些头绪,可一时间又理不明白。
孟瑶既告诉了他蒙汗药是白面冒充的,自然就没想瞒他,如实道:“白面是我命人丢进去的,也让孟月警醒些,别以为我不为难她,就是尊泥菩萨,任她捏来捏去。”
怪不得孟月口口声声称她是被冤枉的,看来还真是被冤枉的。孟瑶那样迟才收到信,就能作出这样的反应,狠击对方一下,真是……真是……贺济礼张着嘴,不知说甚么才好。
孟瑶以为他是不喜,嗔道:“我可是诚实得很,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了,你不会因此认为我是个恶毒妇人罢?”
贺济礼摆了摆手,道:“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你爱怎么恶毒就怎么恶毒。我只是佩服你反应神速,这离你起床才多大会子,你就能想到包一包白面充作蒙汗药。”
孟瑶慢慢吃着粥,心道,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孟兆均一家,若不是他们家妻妾成群,时不时要闹上一场,她也不会对这些道道这般熟悉。
贺济礼此时心境明朗,笑道:“你不止派了人去孟家送信罢?”
孟瑶抬头一笑,正要答话,知梅走了进来,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纸包放到桌上,小声道:“少夫人,都办妥了,派的是个从未出过门的三等丫头,换过衣裳才出去的,并没人知道他是我们府的人。”
孟瑶点头,指了指贺济礼手旁的那一包,贺济礼不待知梅来取,亲自捏了走出去,销毁后才又回来。
孟瑶打开知梅送来的那包,欲递与贺济礼瞧,贺济礼忙按住她的手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蒙汗药,别把你药倒了。”
孟瑶抿嘴一笑,由着他将纸包重新包好。贺济礼将纸包揣进怀里,起身道:“既已准备好,我这便去了,若是伯父不信,非要打官司,咱们也不怕,知府大人有一位公子,是我的学生呢。”
孟瑶想了想,道:“你把济义带上,他那人看似机灵,奈何一碰上孟月,就成了死心眼,若不让他亲眼看一看,过后他还道是我们做了手脚的。”
提起贺济义,贺济礼就冒火,狠狠一跺脚,朝归田居去了。归田居与赏菊院离得近,他叫上贺济义,再带着婆子到赏菊院押了孟月与侍琴主仆,直接从后门出去,上了前后两辆大车,朝孟府而去。
车上,贺济义搓着手,有些坐立难安,贺济礼晓得他心里担心,故意道:“既然你信她是被冤枉的,那又紧张作甚么?”贺济义诺诺讲不出话来,他因爱慕而信孟月,但到底对她的为人不甚了解,嘴上说十分信,其实心里只有五分,哪有不紧张的。
贺济礼奚落过他,不再讲话,车厢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后面车上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正是孟月的声音。他想起上回接孟月来时,她也是这般坐在轿子上哭泣,害得他急了一路,不禁火冒三丈,打开车窗吩咐随行的小厮,让他通知后面的婆子,堵上孟月的嘴。
贺济义大吃一惊,慌忙阻止:“哥,她是个千金小姐,又不是犯人……”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贺济礼一巴掌,登时愣住了。
贺济礼攥着拳头道:“你为了一个女人,先同娘亲吵架,后与兄嫂顶嘴,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我们,不如分家出去,任你纳几个孟月,我都没意见。”
贺济义长这么大,虽说总挨贺济礼的打,但如此狠地打脸,还是头一回,不由得懵了,喃喃道:“我不分家,哥你别为难她……”
贺济礼见他跟油脂糊了心似的,懒得再理他,一直到下车,也没再同他讲一句话。
下车后,贺府小厮迎上,道:“两位少爷,我们老爷在前厅等候。”
贺济礼皱眉道:“后面有你家七小姐,去前厅合适?”
小厮笑道:“两位少爷过去便得,七小姐先到后院歇息。”
贺济礼听了这话,立时冷下脸来,孟月此时乃是嫌疑犯,孟兆均竟轻飘飘地想掩过,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但他身上虽有功名,却无官职,就算不满孟兆均的安排,也是不能在朝廷命官面前违抗的,于是干脆转身,重登马车,吩咐车夫道:“咱们直接去官衙。”
别说大家闺秀,就是寻常女子,只要在公堂上抛头露面站一站,不但她的名声要毁,还要连累族中的其他女孩儿不好嫁人——那些极讲究规矩的官宦人家,可是不愿意娶一个名声有污点的女子的,即便自家不在乎,也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
这道理,那小厮十分明白,当即扑上去,死命拖住贺济礼的腿,不让他上车。贺济义还在车厢里,爬出来看了看,道:“哥,不是说好只把孟七小姐送回家的么?”
贺济礼咬牙切齿瞪他:“她企图下毒害你的亲娘,害你的亲大哥大嫂,你就连问也不想问一声?我看连你一并送去公堂算了,如此不孝子,着实也该打上几板子。”
贺济义只想着替孟月开脱,就忘了即便那不是她投的毒,也是该问个清楚的,不然他岂不是置亲人的性命于不顾?贺济礼此时的话道理浅显,终于让一脑子乱糟糟的贺济义清醒了些,跳下车来,去推那小厮,道:“要想别上公堂,就让我们一起进去,当面问个明白。”
那小厮生怕他们走了,又不敢擅自作主,只好求他们稍等,跑去问孟兆均的意思。
孟兆均怎会不怕孟月上公堂,只不过想先借自己的“官威”,唬一唬贺济礼,叫他知难而退罢了,此时见贺济礼强硬,就变得无可奈何,只能在发了一通脾气后,将地点改在西院偏厅。
既是在内宅,温夫人也来了,口称“要听听那企图谋害她亲闺女亲女婿的狠毒心肠女子,是怎么解释的”。
趁贺济礼几人还未到达,钟姨娘半是央求半是威胁道:“二夫人,你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温夫人横她一眼,骂道:“难道我能因为要改嫁,就让亲闺女白白送命?”
钟姨娘嘀咕道:“是不是她还不一定。”
温夫人冷哼一声,道:“最好不是,不然我拼着不嫁,也要把你生的混账种子送进牢里去。”
钟姨娘一点没被吓着,嗤笑道:“二老爷去的早,如今孟家全靠我们大老爷撑着,就是二夫人膝下的少爷和小姐,也要靠大老爷撑腰呢,我看二夫人万不敢将月娘送进牢里去。”
温夫人最恨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事,明明恨得牙根痒,偏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家丑纵然不能拿到外面去闹,在家里整治一下,却是绰绰有余的,她这般想着,嘴角又浮上了笑意。
钟姨娘被她这一笑,吓得毛孔肃然,揣测着她的心思,默默坐到了一旁。
温夫人看去一眼,没有作声,直到孟兆均引着贺济礼等人进来,才开口道:“大老爷好家教,小妾居然能坐的。”
孟兆均才进门,就被温夫人揪住这样的小错失了颜面,不禁把火气全撒到了钟姨娘身上,怒道:“主子们议事,你掺和个甚么,还不赶紧回去。”
这一声主子,直接把钟姨娘归入了奴婢一类,让她红了眼眶,垂头快步走了出去。
温夫人不依不饶,望着她的背影继续道:“这样的生母,怪不得能养出投毒的女儿来。”
孟兆均彻底怒了,吼道:“事情还没定论,怎能一口咬定就是月娘投的毒?”
想比他的愤怒,温夫人笑得云淡风轻:“谁叫她没规没矩,擅闯贺家后罩房的,就算那药包不是她的,也该她倒霉。”
伶牙俐齿的温夫人,几句堵得孟兆均彻底没话讲,贺济礼趁机补上一句:“这事儿让我们家老太太寝食难安,若因此累她老人家病倒,可是大干系,小婿再不敢留七堂妹在家住,就此把她送回罢。”
他恨不得逼着孟兆均把孟月打几板子才好,但碍着身份是晚辈,不能开口,只得以目示意温夫人。
温夫人会意,暗暗笑了,这个女婿,倒是滑头得很。她看了看孟兆均阴晴不定的脸,道:“药是一回事,擅闯贺家后罩房,是另一回事,孟月这回丢了咱们家的脸,大哥准备就这样算了?”
孟兆均自牙缝里挤出话来,道:“你待要如何?”
温夫人道:“大哥才是她父亲,我哪能越俎代庖。”
孟兆均继续从牙缝里挤字:“别忘了你改嫁,还须得我……”
事关温夫人自己,她不好再讲甚么,贺济礼却马上接上:“妾的名分,贺家一定给。”
谁在乎那个名分,孟兆均黑脸,他要的只是那几只箱笼,只要得手,管孟月是丫头是通房还是妾。
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暗忖,既然温夫人和贺济礼咄咄逼人,他也不用不着客气,道:“月娘和她的丫头,我自会惩罚,但罚完了,她还得住到贺家去。”
贺济礼暗骂一声不要脸,驳道:“我家可经不起再投一次毒。”
孟兆均攥着拳头道:“此事还无定论。”
贺济礼马上接口:“那就等有定论时再说。”
孟兆均被温夫人和贺济礼前后夹击,怎么走都没有路,十分无奈之下,只得同意孟月回家,又在温夫人的逼迫下,敲了侍琴四十大板,二十板是她自己的,另二十板是替主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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