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马永芳头疼的事情,还不光只是自己手上病人复杂的血压调整情况而已。她自己的私人情感生活……更让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医生们的情感生活总是要比其他行业都更加……艰难一些。或许能比舍小家为大家的军人,比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三百天以上的时间都在荒郊野岭的巡线工人和土木工程人员稍微好那么一点。
但也就只是好一点而已。
医生的工作决定了马永芳医生不太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有一个规律的双休日。动不动就得值夜班,24小时值班甚至还得延长加班都算常态。以前她还在云鹤出门诊的时候,比在住院部值夜班还累些——内分泌科的门诊病人数量可比住院的病人要多的多。当时在门诊上,一天加二三十个号都是常态。
工作压力极大,工作强度大到让人质疑人生。一天到晚处理的都是依从性不怎么好,自己特别有主意的病人,马永芳医生的脾气能好得起来才叫有鬼。
当一名医生嘱咐患者“不能喝粥”的时候,患者却回答“我胃不舒服,喝粥养胃”而且还非得喝白米粥,一点杂粮都不能掺的时候……回家不骂街的医生那都是极有涵养和素质的。
这样的工作环境下,马永芳医生一直都没再谈过恋爱。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她曾经谈过一个对象。但对方在申请博士的时候铩羽而归,而且还想要让已经申请到博士项目的马永芳跟他一起去就业。
于是聪明的马永芳博士当机立断就和他分了手。你可以没有办法继续深造,也可以就这么去就业从医——但是自己去当医生还要让女朋友终止深造学习,这就很过分了。
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这都很正常。但要因为个人的自私而中断一名博士的学业,这就已经严重的踩到了红线上。
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或者说……不要和这么自私的人扯上太深的关系。马永芳医生当机立断,随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学习和工作中。没办法,尽管已经看清楚了对方的本性,但过去两年的感情投入不是假的。及时止损带来的附带伤害仍然存在,她必须让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其他地方上,这样自己才不会马上崩溃。
等马永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主治医生了。
内分泌科的主任,也是她的博士生导师,对自己的学生非常关心。在她的安排下,马永芳和其他几个同行医生,以及导师的其他“亲戚的孩子们”搞过几次联谊。老师安排的相亲对象中,有一名姓黄的会计倒是和她谈得来。
但和他的相处过程中,一直有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虽然她和她的会计男朋友很谈得来,但黄会计却一直对两人的关系……不太有想法。
黄会计出身于一个离异家庭,他从六岁开始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后来,亲生父母各自重新组建家庭后又再次离异,反反复复好几遭之后,黄会计对于婚姻产生了很深刻的恐惧心理。这样的恐惧他自己可能一开始都没有察觉到。他仍然有能力去爱人,也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但……他却仿佛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婚姻”的东西似的。黄会计从来没考虑过要不要和马永芳结婚,他并没有和马永芳分手的念头,同时也从来没有出轨不忠过。
但他就是仿佛不知道这个概念似的,从来没有考虑过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之后是需要一种名为“婚姻”的认证的。
马永芳则和黄会计不同,她虽然一路深造并且获得了教育体系所能授予的最高学位,但骨子里,她还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马永芳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和杜老师一样,不说有一个能在事业上相互支持的人,至少也得有一个能在生活和情感上始终陪伴自己左右的伴侣。
而这样的矛盾在马永芳主动报名参加了支援家乡的医疗队之后,勐地爆发了出来
马永芳当天下午出发前,就给留在云鹤的黄会计打了电话。电话里,她非常仔细的叮嘱了一遍黄会计千万不要出门,做好防疫措施云云。然后,她在电话里说道,“等我们胜利了,你得好好慰劳慰劳我。”
黄会计非常痛快的答应了下来,“你说吧,想要什么慰劳?你要说想要天上的月亮,那我现在就去佛罗里达偷火箭。”
话说到这里,原本没有打算继续说啥的马永芳突然心里一动,她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那你娶我啊。”
在马永芳的认知范围里,接下来自己的男朋友应该就先打个哈哈,用诸如“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开始准备”之类的话先把事情应付一下。然后开始着手准备安排两家的家长见面,然后开始买钻戒等一系列求婚准备工作。
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四年多快五年了,感情基础是有的。结婚在马永芳看来,都应该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结果半开玩笑的这句话一说出来,黄会计就像是断了电似的半天没说话。马永芳在电话这头“喂”了半天,黄会计才说道,“回头再说吧。”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黄会计的“回头再说”一共回了十四天。直到马永芳实在忍不住了,在医疗队休息的那两天里,她又打了个电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结婚。”电话里,黄会计非常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觉得你不合适,不是我不喜欢你……我怕结婚。”
这句话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直接噼在了马永芳的头上。作为一个正常人,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男朋友出轨了。他肯定是喜欢上了别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突然说这种话出来?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毕竟两个人是有感情基础的,哪怕在她到宁远工作之后,黄会计还是差不多每隔一个礼拜就坐着高铁到宁远来看自己一趟。如果是这中间有了什么情感变化,黄会计应该早就会提出分手,而不是拖到现在。
“为什么?”马永芳对着电话问道,“你规划的未来里到底有没有我的位置?”
“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对方理直气壮的回答道,“我只看当下,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求求你,别逼我。我真的不想结婚,我怕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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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一想到这句话的时候,马永芳就恨得牙齿痒痒。要是有时光机,她肯定得回到四年前的那个两人第一次见面的中午,然后狠狠的给那个时候的自己一脚。
太愚蠢了,太幼稚了!这个男人从头就没有过负责任的打算!
她还专门就这个问题去问过孙立恩,几天的胡思乱想里,她甚至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不是黄会计人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他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这个结果。结果没想到,孙立恩的回答直接打碎了她的这一丝幻想“我也很怕结婚,但如果是和胡佳在一起,我想我是有勇气去试一试的。”
马永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所以才让黄会计连这个勇气都没有。又或者从一开始,那些甜言蜜语你农我农的时光就都是骗局。不管怎么考虑,她的心情都好不起来。
回到云鹤这么长时间,她甚至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一次。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情况——以前父母问起她的婚事,她都会直接把事儿揽到自己头上,说是因为工作原因暂时没时间考虑个人的事情。
但现在呢?以后呢?
和孙立恩谈完了之后,马永芳坐在绿区的角落里,情绪低落而且还特别烦躁。她闭上眼睛,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过了一会,徐有容踩着高跟鞋走了出来。她坐在马永芳旁边沉默了一会之后突然说道,“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马永芳一愣,她伤心难过的情绪还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所以说话的口气也不是太好,“你都已经结婚了,还有什么可羡慕的?”
“是啊。我结婚了。”徐有容苦笑了一生,“我……这样的人,能结婚就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可我还是觉得,结婚之前,应该……应该有一些过程的。”
徐有容对于婚姻其实没什么奢望。毕竟国内情况特殊,而且瑞秋还不是中国国籍。她要想和瑞秋结婚,就得先连续攻克三道难关——她去美国申请的K1签证,她和瑞秋在美国的结婚登记,以及瑞秋来到中国的Q1签证。
最大的难关在于Q1签证,徐有容也不知道自己和瑞秋的结婚证能不能被中国认可。但当时在美国,当务之急是把瑞秋从那家矫正性取向的精神病院里拯救出来。别的事情,她实在是顾不上。
如果没有这么着急,她想安排一场求婚仪式,想订一枚求婚戒指,想要有亲朋好友的见证,想要得到父母的祝福。她想在漫山遍野开放着薰衣草的普罗旺斯薰衣草农田里,拿出戒指,然后眉眼含笑的询问瑞秋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辈子互相扶持走下去。
虽然喜欢的伴侣是女性,但徐有容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仪式呢?
“我能够理解,自己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也能理解,当时的情况确实也不允许我再去搞这些仪式。”她对马永芳说着自己的故事,“对我来说,只要能把瑞秋从精神病院里救出来,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能接受。可在我们两个偷偷找了个登记点完成了登记之后,我还是会觉得遗憾。这并不冲突。”
马永芳有些惊讶的看着徐有容,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事情——当时确实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徐有容没在国内,当时她还以为徐有容是去度假了呢。
“孙立恩托我来劝劝你,我也答应了。但我其实不太擅长劝人。”徐有容伸了个懒腰说道,“我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你得搞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普通的,和其他人一样的婚姻……还是就认准了一个人,除了这个人以外你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瑞秋。我就认定了这个人,所以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想办法克服。”徐有容对着马永芳道,“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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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忙活到下班,马永芳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控制钠摄入的手段终于起效了,患者们的血压今天都还算过得去。
她沉默的收拾好了东西,在缓冲区换下了衣服,然后继续沉默着回到了绿区坐下开始发呆。徐有容劝说的话不是没有作用,但她仍然没有办法那么快就下定决心。
和还在读研究生时的那个前男友不一样,王会计本质上……似乎人还是不错的。他害怕结婚也情有可原,并不是因为移情别恋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事情。
另一方面,马永芳觉着,她把自己青春中最后的几年都分给了王会计,也把自己的感情都分了出去。她已经三十一岁了,就算是再碰到了合适的人……她还有机会和人家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么?
孙立恩换了衣服走到绿区,然后看到了愁眉苦脸的马永芳。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似乎就连周围的光线都会暗澹不少。而她脑袋上那个巨大的“忧伤”以及“焦虑”状态栏似乎也在提示着孙立恩应该赶紧想想办法。
哎……当个组长有什么好的?自己累成傻狗了不说,还得抽时间来关心组里其他医生的情况。那谁来安慰安慰我啊?
哦对,我可以去找胡佳来着。一想到自己的未婚妻,孙立恩的心情马上就好了起来。他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尽量清醒一点,然后迈开步子走到了马永芳身边。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用非常直男的观点和语气说道,“既然他也在云鹤,那你就干脆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把人约出来——他不方便出来,我就找个车把你送过去。总之,咱们尽快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你这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也不是个办法。万一魂不守舍的,在红区里出了什么问题,那我可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