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气息她曾在芳茵宫里闻到过, 也曾在侯府的园子里闻到过。这不是人身上应有的气味,而是蛇类独有的腥味。
腥气转瞬即逝,浓香沉闷充斥着整个屋子, 仿佛方才的异味是她的错觉一般。床上的林氏双目闭着,瘦到脱相的面容有些骇人。
她轻手轻脚地上前, 在林氏徒然睁开的凌厉眼神中替对方掖着被子, “外祖母好生休息, 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林氏似乎在笑, 表情很是瘆人,“好孩子, 你是个孝顺的。你服侍得可真好,是个做丫头的好苗子。”
这话听着实在不是夸人, 裴元惜只当听不出来。
“你可别瞧不上丫头,这丫头当得好还能爬上主子的床, 福气大着呢。”林氏声音不小,嘶哑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像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怪不得你这么会侍候人,不愧是小娘养大的。那李姨娘倒是把你养得很,你比元君那丫头强多了。还是你母亲不会养孩子, 元君可是我从小疼到大的, 上次多好的机会她都把握不住, 害得我一片苦心白费。哪日你母亲来看我, 我非得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外祖母好生歇着, 你说的话我一定带给母亲。”
“好孩子,你是个听话的。可千万别忘记提醒你母亲自请下堂的事,让她别占着茅坑不拉死祸害宣平侯府。”林氏叮嘱着,再次闭上眼睛。
裴元惜又应承下来, 然后放轻脚步出去,像是生怕惊扰床上的人。
顾氏还等在外面,一见她出来忙问林氏可有为难她。
“外祖母怎么可能为难我,我可是她嫡亲的外孙女。”
这话顾氏信也不信,婆母糊涂成这样。别说是嫡亲的外孙女,便是嫡亲的孙子和孙女都作践。不过她到底是舅母,有些话不太好多说。
“你是个知道分寸的孩子,你外祖母现在时好时坏的。她说的有些话你听听就是,千万别放在心上。”
裴元惜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刚才闻到的气味。
她一向嗅觉灵敏,那样的气味她不可能闻错。外祖母是侯府老夫人,正经世家的嫡女出身,后来嫁进侯府又是一府主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房间里养蛇?
顾氏送她出府时,她有意问起林氏去庄子养病前后的事。
出了昌其侯府后,她纠结着是去都督府找公冶楚还是去找儿子商议,正左右思量之时,章音音匆匆来寻她。
章音音替她打理着手上的几个铺子,这个时辰不在铺子里本就不寻常,找到昌其侯府来更是说明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铺子里死了人!
死者是个书生,正是青龙书院的学生。听同行的学子说,死者并非东都城人氏,是去年才上京求学的。
裴元惜即刻赶往铺子,只见铺子外面围着许多人,不少都是学生打扮的书生。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惋惜不已。
城司杜大人已经到了,衙役们拦在铺子外面。
出事的是最后开的书铺,和琴行笔墨铺子开在同一条街上,名为第一书局。书局背靠青龙湖前临青龙书院,人文气息浓郁。
青龙书院贫寒学子多,第一书局同其它的书行不一样。铺子里专门隔出一块区域,区域内两排书柜上的书供免费翻阅。是以书局从开张至今,是整条街上客人最多的铺子。
裴元惜等人从后门进去,那死者就倒在阅读区域右边一排书柜的地上。脸青唇紫的死相一如她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曾太妃。
杜大人正在办案,带着好些个衙役。
“慢着!”她及时出声制止,仵作收回刚要伸过去验尸的手,连忙起身和杜大人等一起朝她行礼。
“先别验,所有人退出铺子,一个不许留。我已命人去请公冶大人,一应事宜等公冶大人过来处置。”
杜大人虽不解她的安排,却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思。毕竟她抬出来的人可是大都督,既然有大人负责,他倒是乐得不担责。
围在外面的人看着铺子里的人出来,又听到裴元惜让人关好门窗,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杜大人严命手下守好铺子,明明同所有人一样好奇也没有不识趣地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元惜站在一边微垂着眉眼,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衙役们在,倒也没有人敢闹事。
不过议论声中还是夹杂着不少阴谋论,裴元惜只当没有听到。她脑子里一时浮现出曾太妃的死状,一时又是在林氏屋子里闻到的蛇腥气。
“裴二姑娘。”一声清淡平和的称呼让她转头看去,却是陈家的那位家主陈映雪。依旧是简单干净的素色衣裙,头上还是一根玉簪挽发。
“陈家主。”
陈映雪眼神悲悯,“出了这样的事,你必定心中很是难过。天灾人祸出人意料,世人如何说如何议论且随他们去。你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告知那死者的家人,好好安抚苦主才是重中之重。”
不论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裴元惜认为她说的话没有错。那书生已死,不管死因是什么,人确确实实死在自己的铺子里,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责任,自己都会义不容辞地抚恤死者家属。
“多谢陈家主提点。”
陈映雪眼神越发悲悯,不知是悲悯那死者,还是同情裴元惜,“我听人说那死者家境不太好,全家人辛苦劳作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穷苦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易,好好的后生死于非命对于那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没有盼头。眼看着要过年,这事你得好好斟酌着处理,万不能惹来民怨,日后对你名声不利。”
“多谢陈家主告知,无论那人因何而死,我必不会吝啬钱财方面的补偿。”裴元惜道。
陈映雪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悲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赏。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仿佛春风入心润物无声,有一种让人信任之感。
这种感觉在裴元惜的心里一闪而过,继而油生出从未有过的警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好多话想和对方倾诉。
“裴二姑娘真是一个善心人,若是我家遥知有姑娘一半的心性,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陈映雪说着,眉宇间闪过一丝愁容。
如果换成其他人,就算没有因为她的前一句话引为知己,也会因为她的后一句话和她的神情勾起好奇心,进而追问陈遥知的近况。
然而裴元惜两者皆无,她既然生出警觉之心,自然不会引对方为自己的知音。她知道陈遥知上一世的结局,也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只要陈遥知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不嫁给哥哥,她并不在意对方又做了什么。
陈映雪眉宇间愁色渐深,望向对面关门多日的陈家铺子长叹一声。“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女儿,侯夫人定有过人之法。改日若有机会,我真想向侯夫人讨教一二。”
世人皆是知裴元惜自小被当成庶女养大,又傻了十年还有李姨娘那样的姨娘,她能有什么好教养。如果真有,那也同沈氏无关。
倘若再多想一些,再往深想一些,陈映雪这番话明着羡慕,实则怕是不无挑拨之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要是心有怨怼之人,听到这些话必定加深怨念。
裴元惜认真看着对方,但见对方平淡从容一成不见,又实在是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虚伪和挑唆。正是因为如此,心中越发警觉。
洪宝珠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脸焦急,“元惜妹妹,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说咱们铺子里死了一个人?”
一身红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眼。明艳张扬的长相,同以往没有差别的爽快明朗,瞧着并没有因为上次发生的事情而蒙生阴影。
裴元惜低声道:“确实是死了人。”
洪宝珠捂住嘴,更急了,“真死了人?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好端端的死在咱们铺子里?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围观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这么猜的,出事之前在书局看书的有不少人,大家都说那人突然倒在地上,然后就死了。
“暂时还不清楚,等大都督来了便知真相。”裴元惜低声回着。
一听裴元惜抬出公冶楚,洪宝珠纷乱焦虑的心情奇迹被安抚。有大都督出面,天大的事也不怕。
两人说话的功夫,陈映雪已经离开。
跟随洪宝珠过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妇人生得白净清秀,穿得极是干净雅淡,让人见之心生好感。
洪宝珠卸下担心后这才想起介绍妇人的身份,倒不是洪家的亲戚,而是东都书院那位谢夫子的夫人梁氏。
梁氏一直想亲自向裴元惜道谢,她知道自己一家人之所以能进京,夫君之所以有资格到东都书院教书,全是因为裴元惜的一句话。
裴元惜疑惑洪宝珠为何会认识谢夫人,这两人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关系,而且洪家并没有子弟在东都书院读书。
洪宝珠眼神飘忽不太敢与之对视,其实她能认识谢夫人还是因为裴济。一想到裴济,她心下黯然。
母亲说裴世子再好,宣平侯府也不是好归宿。裴世子是庶出,生母姨娘尚在。侯府的那位夫人虽说是元惜妹妹的亲娘,但看上去和元惜妹妹也不是很亲。
上一次出的那事,虽说她没什么印象,可从招儿口中听来十分危急。若不是元惜妹妹找到她,她恐怕已经……
元惜妹妹还派人告诉她,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依她的脾气定是要打上昌其侯府的门,却不想元惜妹妹已经让公冶大人出面教训过沈二姑娘。她承元惜妹妹的情,这事到此为止。
母亲劝说她不知多少回,让她死了嫁进侯府的心。她心中放不下裴世子,不时偷偷混进东都书院去看他。
他如今谢夫子门下,所以她才认识谢夫人。
谢夫人神色微动,迟疑许久终于开口,“裴二姑娘,您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所以我便冒昧多一句嘴。我听说您同陈家姑娘有过龃龉,陈家对面的铺子被迫关门之事也同您有关,所以这事或许…”
她言之下意,这事是陈家人做的。
洪宝珠闻言大怒,“元惜妹妹,谢夫人说得对,我看这事也是陈家人做的。那个陈遥知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别和她姑姑走得近。都说侄女像姑姑,陈家主面上瞧着好谁知道骨子里是个什么人。”
“洪姑娘,凡事无绝对。陈家确实没几个好人,但陈家主可能是个例外。自从陈家那位老家主过世后,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谢夫人叹息道。
裴元惜看一眼谢夫人,问:“陈家那位老家主在世时,你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谢夫人又是一声叹息,“不光是老家主在世时我们不好过,应该是说自从陈家扬名后,便开始处处打压我们谢氏。您可能想象不出他们用的那些法子,多年来我们谢氏深受其害。为了避祸,不少族人改头换面不再读书。我们嫡系苦苦支撑东躲西藏,为怕断了血脉,我公公早早将小叔子送走。要不是后来换了家主,恐怕我们一家人等不到您派人去寻。”
谢氏在前朝时声望极高,是书香门第之首。
凌朝建国之初,陈氏先祖归隐云仓后声名鹊起。初时几十年两家相安无事,等陈氏第二代家主上位之后,便开始迫害谢氏。
到后来手段之狠,无异于斩草除根。
陈家是开国功臣,又有丹书铁券在握。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陈家自然容不下谢家。谢家子弟再是腹有才华,因为有陈家的压制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年复一年,谢氏处境越发艰难。
谢夫子是谢家嫡系一脉最后的希望,当年要不是陈家老家主突然死了,只怕也活不过那个冬天。所以谢夫人觉得陈家主是陈家为数不多的好人。
“我听人说陈家主颇得人心,虽是女流之辈却心胸宽广。我盼着她能一直当家主,不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陈大公子。陈大公子那个人…不好说。”
洪宝珠最是嫉恶如仇,当下啐道:“那一对兄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怕,到了东都城有元惜妹妹和大都督给你们撑腰,没人敢欺负你们。他们陈家再是厉害,也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你赶紧让你小叔子回来你们一家团聚,省得他一人漂泊在外。”
谢夫人再次向裴元惜表达谢意,“进京之时,我夫君给小叔子去了信,想来他收到信后应该会来东都城与我们会合。”
“这些恶人,会有报应的。”洪宝珠望着对面陈家的铺子,又啐一口。
远远传来疾行声,有人惊呼柳卫来了,然后所有人齐齐退散一边。中间让出一条宽道来,为首一人一骑铁血冷漠,不是公冶楚是谁。
杜大人慌忙迎上前禀报情况。
公冶楚的眼神朝裴元惜这边看过来,裴元惜点头让章音音打开铺子。
除去公冶楚和裴元惜,跟进铺子的还有两位柳卫。一人是柳则,另一人则是扮成柳卫的商行。其余人等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能进。
商行一看那死者的死状,同裴元惜交换眼色。
当下让父母退后,他则趴在死者不远处。嘴里吹着不知名的哨声,一边吹一边用手在地上打着拍子。
不大会儿,一条黑色的蜘蛛从死者的裤腿里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