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西山,进入九月,漫山遍野的红叶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一阵秋风掠过,又有多少绿叶飘红。
每年这个时候,朱棣都到西山住上一个月,忙里偷闲,赏叶喝茶。朱棣漫步其中,顿觉得神清气爽,他摘下一片红叶,慢慢吟道:“好一个霜叶红于二月花。”
道衍和尚缓缓跟在后头,双眼微闭,不急不徐道:“霜叶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未若二月之花风华正茂。殿下正乃风华正茂,如何能体谅霜叶的无奈?”
朱棣被他呛了一下,心中有些不爽,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从来都是这样,当自己志得意满之时,道衍劝阻之;志气消沉之时,道衍鼓励之。有如此良师在身边,自己的志向能实现吗?
朱棣在一棵大枫树前缓缓坐下,招呼道衍坐到对面,朱棣拿过棋盘旁的棋子道:“大师陪孤杀一盘。”道衍双手合十,作了一揖,坐下拿过白棋。双方摆上座子,你来我往厮杀开来。
朱棣行棋风格遒劲,力透枰案,舍得弃子,不断寻找对方弱点,一旦咬住对方便不死不休;道衍棋风轻灵,扬长避短,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同样舍得弃子,但通过弃子取得外势。双方棋力本来就相距不远,几十手之后,双方就纠缠在一起。
朱棣走了一步妙棋,咬着白棋消空三子的命门,道衍陷入长考。朱棣道:“前日从应天府转来的辽东军报,大师有没有注意?”
道衍眼睛依然盯着棋盘道:“嗯,注意到了,辽东水师在高丽取得大捷,皇上好像在奏折上批了‘光耀华夏’。”
朱棣嘿嘿一笑:“老十五这两年在辽东干得不错,老头子看来越来越喜欢他了。”
“福祸总是相辅相成的,今日辽王殿下风光,未免不是昔日失败的伏笔。”道衍在棋枰上放下一子,这招围魏救赵,实在是难得的好棋。
朱棣看到这步,“哦”了一声,低下头仔细盯着棋枰,道:“眼前的问题却是李成桂这个墙头草,已经全面倒向老十五。这头猪,却不知道老十五给他下了一颗毒草,哪天这棵草长成大树,李成桂也就完蛋了。”说着话,“啪”一子放在棋枰上,继续追杀白方三子孤棋。
道衍微微一笑道:“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辽东十万雄兵陈兵江北,水师纵横海上,王路朝这颗棋子落得恰到好处。三者加起来,大势已经被辽王牢牢掌握,步步紧逼之下,李成桂不低头,就只能拼着命跟大明全面开战,除此两路他还有其他办法吗?如果放殿下在李成桂的位置上也只能俯首称臣。”
朱棣道:“嗯,是的,老十五有些厉害,这小子难道真得脱胎换骨?”
道衍道:“辽王是殿下的兄弟,当然殿下更了解他。以老衲之见,辽王可能聪明反被聪明误。”
朱棣道:“此话怎讲?”
道衍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辽王殿下二十出头,圣眷正浓,来到封地之后,自然锐意进取。革弊政,兴兵甲,拓疆土,扬国威。的确表面上非常风光,但现在他已经成为最红的王爷,远远超过殿下。那么在太孙眼里,殿下就不是心头最大的敌人了。”
朱棣道:“孤不这么看,天下谁人不知,老十五是太子的人,昔日太子哥哥薨之前曾招老十五到榻前,大有托孤之意。老十五强大了,不是正合乃意吗?”
道衍道:“以老衲看来,辽王决非池中之物。这次辽东内线来报,皇上赏赐的三十万两银钞,他竟然拿出二十万充入辽东府库。老衲未曾见有如此损己为公之人。既然老衲能看到,太孙身边的人如何看不到?老衲曾闻东宫伴读黄子澄自负才高,然此人心胸狭隘。在他眼里谁最强大谁就是东宫的敌人。
所以,既然辽王愿做出头鸟,殿下不如韬光养晦,静观其变。老衲算过,辽王两年之内必有大灾。”
“啪”朱棣一子镇在天王山上,空投入白子中腹,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道衍:“大师,你看看这个。”
道衍拿在手上仔细看了一下,抬头与朱棣四目相接:“这必定是杨荣的主意。”
朱棣眉头拧成一团道:“谁的主意不打紧,关键是,老十五没有大师讲的那么简单,这次一出手就裁撤四卫。这可是两万人马啊。”
道衍道:“据老衲所知,辽东的卫所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一万人马,中等五千,下等三千。这里裁撤的肯定是下等卫,也就一万多老弱残兵而已。但在皇上却未必看的那么通透,在皇上看来只会感觉辽王没有野心。这招棋走得妙啊。”
朱棣道:“是啊,老十五每一步走得都很稳重,上次平海西,皇上下旨恩准老十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这小子一接旨立刻请求皇上收回恩准。二十来岁就有如此城府,不得不令人佩服。这次刚获得一次大胜,又请裁四卫。难道他真的无懈可击吗?”
道衍微微一笑:“殿下不需过于烦恼,人无完人,何况辽王殿下还处在风头浪尖之上,他能百毒不侵?嘿嘿,难道是神仙不成。”说着一字镇住中央一团黑子,盘上黑子眼看实地不够了。
朱棣哈哈大笑,一把黑子撒在枰上,道:“孤认输了,想不到认识大师十多年了,还是下不过。”
道衍笑道:“想当初让殿下三子犹自轻松,现在分先已无把握。殿下帝王之气,非老衲能敌。”
朱棣脸一寒:“孤说过,大师莫要再说什么帝王之气,孤从不贪恋上位。孤只希望我大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胡人欺辱。大师想陷孤于不忠吗?”
道衍正色道:“殿下心藏万民和天下,这不是帝王之气是什么?想实现心中理想必须登上权力顶峰。老衲跟随殿下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殿下总在犹豫,老衲愿意继续等下去。”朱棣哼了一声,腾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道衍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三步两步追了上去,对朱棣道:“殿下,他来了。”
朱棣摆着手道:“不要这些神棍来给孤看相,你不就希望他再给孤看出一个什么帝王之相吗?”
“殿下,人说袁拱曾相士大夫上百人,无不奇中,不如试试他?”道衍连忙道,朱棣停住脚步,“殿下,就当耍耍,如果此人浪得虚名,殿下乱棒轰走便是。”
“来人啊。”朱棣对远处叫道,一名侍卫应招而来,朱棣上下打量他,看着与自己有些相似,“再找七个与孤身材相貌相似的侍卫,再拿一身侍卫服到东暖阁伺候。”道衍知趣地告退。
朱棣来到东暖阁,此时日将近午,叫人摆上酒席。自己走到里室换上侍卫服侍,招呼众侍卫坐在桌子旁,吩咐大家不用拘礼,今日所作所为一律恕罪。这些侍卫都是跟朱棣出生入死过,喝了几杯胆子也逐渐大起来,吆五喝六地喝作一处。
朱棣悄悄命人让袁拱入屋,过不多会,一名身穿青衣,个子矮小瘦削的中年文士走进东暖阁,他眯着眼睛在众人中扫视一遍,一名侍卫瞥了他一眼道:“别管他,来来再干一杯。”
袁拱嘴角抽动了一下,嘴上的老鼠须随之一动,快步走到朱棣身后跪倒就拜:“殿下,小民袁拱见过燕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棣故作惊讶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是燕王殿下!”
袁拱道:“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如此不自爱与兵卒混迹一堂,同桌饕餮。请殿下自重。”
朱棣心中微微一镇,但面上丝毫不露,连忙道:“哪里来的疯人,赶紧住嘴。这不是要陷我于犯上之罪吗?”
袁拱跪着依然不起,道:“殿下眉宇之间贵胄之气勃发,岂是身边这些武人所有。殿下莫要再羞辱小民了。”
朱棣苦笑着摇头,此人据说从杭州而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扫视了四周,周围众侍卫服侍跟自己一摸一样,有几人相貌都有些相似。但为什么这个袁拱就偏偏追着自己呢?莫非他真如道衍那样有些真才实学?
袁拱道:“殿下虽然服侍与众人相似,但殿下天庭饱满,面阔口方,隐约中有大贵之气,此气甚至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说得是什么?朱棣当然心知肚明。他扫了一眼其他侍卫,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死士,大家也不答话依然吆五喝六地喝酒吃肉。
朱棣心惊肉跳地放下酒杯,对众人道:“好了,你们外面伺候吧。”刚才还吃得正欢的侍卫们立刻放筷撩杯,一起起立,在朱棣身前齐刷刷跪倒。然后一同起立走出房去。
朱棣拿着一个酒壶和酒杯坐在一旁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脸色阴沉道:“贵不可言是吗?你信不信孤取你项上人头送到皇上御前?”
袁拱挺直了脖子道:“命就是命,小民只是个看相的看到什么说什么,如果命中该着这一劫,小民也只有认了。”
朱棣腾地站起来:“看来天下之大的确有不怕死的。”
袁拱道:“殿下乃潜龙在渊之相,龙行虎步,他日龙抬头,直上九霄之外。殿下四十岁上,胡须过脐,可达九五之数。小民该说的都说了,殿下请动手取项上人头。”
朱棣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房梁只抖,笑声中将袁拱扶起,让在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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