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
“扣!”
“兴!”
伴随着礼官高呼, 元起皇帝的祭祀活动进展到了行礼的阶段, 这一次似乎比先帝在世时更受关注, 当然了,官绅士商们关注的不止是登基数年的皇帝, 更是站在礼官旁边负责祭祀的延恩公世子。
皇帝的这一举动毫无疑问的释放出了信号:朕有心弥合关系,但是否愿意把这个信号接过去,就要看在场诸位的了。
在场诸位自然也心思各异, 滋味不同, 这里面的复杂情感不必赘述, 只看他们抬起头盯着延恩公世子的眼神,大略就可以知道一二。
祭祀现场的外围也有不少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有一群人远远的站在人群边缘的角落里, 似乎小心的不和其他人发生接触。
“阿爹,沈大人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年轻些人低声问道,“能当真吗?”
他的父亲没有搭话,而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开呛了:“安官儿别想这么多,你只管读书就是了,不拘成不成,读书总归不吃亏了。”
“可是,学而优则仕,咱家也耕读传家几代人,总不能一直这样罢。”被叫做安官儿的年轻人不服气,“就像去年家里遭官司,若不是沈大人秉公而断, 咱们家还不得接着吃亏!”
“我们也不比人家差什么……”年轻人说到这,语气低了下来,好像怕被谁听见似的,“不过是弱在了出身,没有功名,光读书有什么用!”
“好了,既然沈大人当初说了帮我们,那是个至诚君子,他必定能在圣驾前为我们说话。”站在最前面的老者开口了,又道:“安官儿也不要急,这事急不来。”
“是。爹放心,儿子晓得。”凌安官儿恭恭敬敬的应是。
祭祀完成,延恩公世子作陪,皇帝带着皇长子及宗室大臣接见地方乡绅,而内院中,皇后带着大公主也奉皇太后召见官宦乡绅的家眷。
后院中气氛相对轻松些,皇太后很清楚自己带着媳妇孙女出来,都是为自己的皇帝儿子打造亲民形象,哪怕是地方乡绅之家的女眷略有失仪,应对不得体,也只是一笑带过。
与之相比,前院的气氛显然不那么美妙,皇帝端坐于上,除了环绕的臣子们,还有底下跪着的一个人。
方才皇帝与地方官,地方贤达谈笑宴宴,可当沈瞭将一个人介绍过来的时候,人群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某些人的脸上瞠目结舌,似乎震惊于这个沈学士怎么敢!
“皇上!”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哪怕是在皇上面前,也不能阻止乡绅们窃窃私语。巡抚张伯行此刻站了出来,“祭礼已过,请皇上移驾行宫,臣等当面详奏。”
皇帝却忽然笑了一下:“朕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孝先也不必着急,且问问望之。”他目视沈瞭,笑问,“望之将此人带来,引得贤达惊诧,不如说说此人是谁?也不要叫朕蒙在鼓里。”
沈瞭就道:“启禀皇上,此人名凌耕,世居江宁,耕读传家。这次他亦在乡绅见驾之列。”
“沈大人所言不实啊!”
有人跳出来,抱拳道:“启禀皇上,凌耕者,乃是贱籍丐户,岂配御前面君!”
这人是高士奇的小儿子,举人出身,已经名在吏部,预备县官铨选了。他这么一跳,后头就有人跟着凑趣,无非是说贱籍如何堪配面君云云,老调重弹的老一套。
他们一脸“此举是羞辱天子啊!”,满面痛心疾首,实则在不停的关注皇帝的表情……胤禔看着有点想笑。底下跪着的凌耕表情愈发僵硬,身体似乎在颤抖。而沈瞭死死咬着牙,面沉如水。
“你们,”胤禔突然开口,底下的士绅齐齐闭嘴,一时之间屋子里静的让人发毛,胤禔心中失笑,道:“你们好像都认得这个凌耕……若说他是贱民丐户,那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总不会是他在你们所有人家里都乞讨过?”
士绅如此自矜身份,总不会主动去结交一个贱籍出身的人罢……但在座的人又好像都认得这个凌耕,那就得给皇帝一个说法了。
他抛出这个问题,在场士绅就开始支支吾吾,胤禔就道:“前朝首辅申时行致休之后,当时的首辅叶向高要在江南搞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而这位前首辅申时行,却威胁当时的巡抚,说你们若是让我纳粮当差,我就亲自押送钱粮去京城。”
“到时候,皇上必定要问我,致休老臣为何要来京城?我就说,我在家乡,被逼的活不下去了!”
众人凛然,又听上头的皇帝继续道:“尔等语焉不详,在君父面前居然还敢隐瞒,贱民之事自前朝至今引出了多少事端,这是敷衍了事能解决的?还有你们,”皇帝调转枪/口,责问地方大员。
“你张孝先是封疆大吏,一方父母。乡绅们不懂事,你也不知轻重!”
皇帝拂袖而去,皇长子弘晗和三阿哥弘昸都跟在后头,厅中已经跪了一地的人,皇帝出去的时候,有些乡绅实在是受不了方才皇帝的怒火,吓得厥过去了。
“巡、巡抚大人,巡抚大人……”高举人吓哭了,“我方才是不是给家里惹祸了!”皇上说的那个故事,简直就是明示,说他们不知所谓。
张伯行叹口气,高举人也颇有文名,看在老高大人的份上,平素他们也还相熟,此刻张伯行却只想把他轰走。旁边过来的曹寅扶起张伯行,叹道:“小高啊,你怎么就管不住你的嘴呢!”
江宁织造衙门,也就是皇帝一家子的行宫中,胤禔正在问凌耕:“你们家的事,沈瞭前不久已经禀告给朕,朕有一件事很好奇,你们家开始耕读传家多少年了?”
“草民回皇上话,”凌耕垂首道:“草民家自前朝宁王之乱前,就已经是耕读传家了。当年先祖……一时糊涂,附从宁王作乱,王公守仁时为钦差,发现先祖率族人一心向学,便只诛首恶,并未以大逆之罪处置我等。”
“……原来如此。”胤禔心里清楚,所谓附从宁王谋逆,恐怕是宁王给这些出身贱籍,却已经如寻常乡绅之家一样读书明理的人家许愿,譬如脱籍一类。
而这个凌耕能作为本地贱籍里打头的人物,除了他家几代读书与寻常人无异之外,估计当年和宁王谋反,也为他们在贱民当中积累了不少名望。
“自李唐至今,贱籍之事已经绵延千余年,你要明白,兹事体大,涉及人又多,朕不能不顾及物议,乾纲独断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圣上苦心,草民等铭感五内。”能从天子口中得到这么一句话,凌耕觉得很难得了。可是听说不能马上改变处境,他多少也有些失望。
胤禔一脸关心似的问道:“江南与东南,有丐户、堕民,疍户,伴当,俱如奴仆,主人稍有不悦即可鞭打,便是处死也是小事一桩。可有这样的事吗?”
“回禀皇上,正是如此,主奴之分如天地分际,不可逾越。”沈瞭马上接上这一句。
“唔,时风如此,纵然令尔等脱籍,只怕也难改处境。”胤禔叹道,“朕听着,怎么觉得此地的‘规矩’比京城还要大。旗主王爷们随意殴打旗下包衣奴才,自世祖、先帝而至朕,尚要严加申斥,为此处分的铁帽子也不止一两个了。”
“你们想过脱籍之后该怎么办了吗?”
皇帝的问题也是凌耕担心的问题,凌耕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很快意识到,皇帝此问绝非无的放矢,他试探道:“回禀皇上,草民等只求脱籍,能堂堂正正抬头做人,也可告慰祖先。脱籍之后,或许还会有难处,但皇上圣明烛照,英明睿断,草民等仰赖天子威仪,总会比如今好些。”
这人倒是很知趣,胤禔满意道:“朕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你告慰祖先,又能堂堂正正做人。免得日后家中子弟出门,还要受气。今日那些人的嘴脸你也看见了,他们怎么会让脱籍贱民与自己同堂论道,这方面,朕也不能压服他们。”
“你们,去关外如何?”皇帝微笑着递出了橄榄枝:“关外天地广阔,朕给你们土地,你们在关外也可以参加科举,和寻常人无异。”
“朕也不让你现下就做决定,事关重大,回家去,和你家,别人家,多商量商量罢。”
沈瞭目送凌耕离开行宫书房,冷不防胤禔在旁问道:“别看你这个便宜老丈人了,你也算为他操碎了心,也不知道这些年他送了多少女儿侄女出去,总算有个有用的。”
“臣……”沈瞭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做江宁知府的时候,认识了凌耕,凌耕送了他几个奴仆。后来沈瞭才知道里面居然有凌家的女儿,这是沈瞭在仕途上接收过的最大的教训。
凌耕不过有求于他,甚至是抱着“广撒网,成不成看运气”的心态,可若是有人想要害他呢?
待在京城王府里做幕僚、翰林,和外放到外头自己独当一面是完全不同的,沈瞭是个聪明人,不必胤禔多说,他自己就反省了。若不是牵涉贱籍之事,事关重大,他必定要把凌家的姑娘送走的。
“朕早就说过,留下伺候你也挺好,凌家也是没办法……”胤禔摇摇头,这才道:“等朕回京之下就会下旨,东南疍户也要脱籍,允许他们离船上岸,朕打算让弘晗去宣旨,你陪着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申时行那个是真的,他威胁巡抚说搞官绅当差纳粮,他就上京找皇帝告状。
清朝解放贱籍当然有政治考量,内在是打击旗主势力,皇帝从八旗共主变成天下共主,让旗主和旗人那种依附解绑。外因是,贱籍贱户,特别是江浙一带的,从明朝到清朝也在不断的争取自己脱籍,从那种尴尬无望的处境里解脱出来。
这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王守仁在宁王之乱以后,写过一个《行江西按察司编审九姓渔户牌》,里面提到“安义等处渔户,各系诗礼大家,素敦良善”,那会这些所谓贱民里的大家族,也是一样的体面人了。
可一日是贱籍,他们的子孙后代就永远没有希望,人家当然要闹、要争取。
士绅当然不会喜欢过去那些下贱的贱户突然变成良民,可他们不喜欢没卵用,皇帝要消弭不好的影响。
人虽然要看历史进程,但也得有自我奋斗啊,自助者天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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