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将前往粤地, 此前深觉此地民风剽悍……土客争斗不休,地方各家常有人私逃海外……此番奉旨赴任,心实忧虑, 唯恐有负圣恩。”
沈瞭途经江宁,客居驿馆的时候,给京中守孝的成德写信之时,如此写道。
弘晗到南粤的第三个月, 京城来人带回了皇上的回信旨意, 以及新任两广总督沈瞭—当今在潜邸之时的旧人、新任布政使傅明安—皇上表哥傅拉塔的孙子,在甘肃、陕西、江宁做过官,官声素来不错, 为人也妥当。
新官到任,自然要给新总督、藩台接风,这场接风宴又有端郡王和三贝勒, 地方上自然要请钦差的示下。弘晗干脆将这事交给了弟弟, 而弘昸随口一句:“送别旧人有新人,沈总督和傅藩台履新, 前任总督和布政使回京,大家谈笑宴宴, 有些事情前任后任也好交待。”
底下人有些叫苦,觉得三贝勒还是年轻不知事, 皇上一举拿下了总督和布政使,难道还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到时候万一宴席上喝高了, 再闹出什么不愉快……
弘昸自然不是突发奇想,他自从来了南边,觉得比在宫中读书几年的都长见识,涨本事。他多这么一句话, 纯粹是为了卸任的布政使……卸任布政使法海,是庆泰的堂叔,承恩公鄂伦岱的弟弟。
虽然在当年给弘晗择妻的风波中,鄂伦岱给法海递过了橄榄枝,但随着佟佳氏在那场风波以及之后的余波中弄了个灰头土脸,鄂伦岱和法海的关系又难免跟着冷淡下来。不过到底俩人都不年轻了,家族面临的局势又那个样子,是以虽然外人看着俩人依旧冷淡,但私底下哥俩也能坐下说两句体己话。
法海这个藩台,就是鄂伦岱帮着活动出来的,当年鄂伦岱可是在这里做武官很多年。国舅鄂伦岱的传说如今还有,换句话说,鄂伦岱至少在这边的旗兵绿营中,还是说的上话的。
说来“心酸”,法海当然不是图着当官方便才过来的,他是过来接手当初鄂伦岱的买卖份子,一边想着复兴家门,一边贴补家用。
要不怎么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胤禔当初看见法海名字的时候,因为都说法海与鄂伦岱不睦,更别说佟国维那一支了。思及此,胤禔当年也就批了吏部的折子。
这几年吏部考察,法海的评级也是优良,大体上很说得过去。考虑到最近几年佟佳氏的日子着实不太好过,不过皇上倒也没有赶尽杀绝,这个评等还是相对可信的。
接风宴当天,为表看重,弘晗是和沈瞭、傅明安一起来的,弘昸陪着他们到场,进来就被团团围住。三贝勒抽空看了一眼,前总督和前布政使法海已经坐在角落里喝闷酒了。而这场风波绕不开的广东巡抚正围着端郡王和沈总督,开始和他们拉关系了。
法海也在往这边看,他心中愤懑,当初给海关添堵,明明是大家说好了,这粤地官场有一个算一个,知府以上都跑不了。可这会东窗事发,却是自己倒霉,他巡抚大人依旧坐在端郡王身边充好人。
喝多了二两猫尿的法海越看主桌上巡抚那张脸越生气,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一下,谁让自己倒霉。官大一级压死人,法海也就认了,可是他身边的前巡抚开腔了。
“渊若何须叹气呢,你毕竟是先帝表弟,当今的舅舅,不比我……”前总督叹口气:“我这一入京,怕是要没了下场了。”
这话并没能让法海有什么安慰,他自己清楚,什么先帝表弟、当今表舅,扯淡!先帝还会记着孝康皇后、孝懿皇后的好处,还会记着他阿玛佟国纲战死,可这些事和当今有什么关系?
当今既没见过孝康皇后,也没和孝懿皇后相处多久,更被说那些年佟家和直王府关系不冷不热的……弘晗阿哥的婚事更是得罪了当年的直王。
“您何苦说这个话,我……唉。”
“你我回京没了着落,其实就是待罪。渊若啊,搞不好,这个黑锅就得你我背了。”前总督面如死灰:“我这几天一直琢磨,总算想明白了,皇上必定要杀鸡儆猴,咱们俩回京能留条命都是运气。而巡抚真是,他倒是跪的快,怕是背地里给皇上服软了。”咱们俩必然是被他给卖了呀!
法海的脸也白了,因为上谕只是让他们俩回京面圣,官职没了而已,法海只是憋气,还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他还觉得大不了是当年的慕天颜,去职回家嘛。而当年的噶礼,那是牵连进了废太子那事……然而海关是当今一手设立,海贸也是当今密切关注。
他们挖墙脚捞钱也好,斗气也好,拆的都是当今的台。
人呐,没有事到临头是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的,办事的时候总是喜欢将自己往好处想,把局势往好处想,拿自己特别当回事:觉得金銮殿里坐着的那位爷必然有各种顾忌,投鼠忌器,不会处罚严酷。
这会他们醒过神了,皇上要是铁了心,还管他们这帮下臣奴才怎么想?一个总督、一个藩台,说换也就换了,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啊。
“……大人,如今下官有个死中求活之计,只是不知道大人是否敢于放手一搏。”法海压低声音:“此刻你我二人前途未卜,为今之计,只有将巡抚拖下水,将事情闹大。”
前总督闭上眼睛想了一息,随即点头,干!
发生在南粤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野,在给新总督和藩台的接风宴上,前总督和藩台公然翻脸,指责巡抚陷害他们,将自己从地方官与海关的矛盾中摘的干干净净。
这可是当着端郡王的面,南粤上下大大小小的文武两道的官员、地方大族名流都在场,消息当时就流了出去。而且此事真正令人奇怪之处,在于当时端郡王的临机决断。
事发之时,端郡王弘晗立刻令人将前总督与法海羁押,交给了自己的侍卫负责看守。而他本人依旧拉着三贝勒与沈瞭、傅明安,在座的年羹尧以及当事巡抚谈笑风生。
不止是旁人觉得端郡王态度奇怪,就连弘昸都觉得他大哥态度诡异,按理说,作为钦差,他不应该赶紧去处理这件事吗?为何还要留下宴饮。弘昸心里有点着急,却发现在座的其他人,至少脸上都是一派云淡风轻,就连当事巡抚也是如此。
是我太年轻了?弘昸赶紧收敛思绪,表情也平静起来。不想他大哥突然发话:“诸位以为,如今粤地最要紧的政务是哪一项?”
语气很闲聊,问题很诛心,巡抚立刻抿紧嘴,夹起尾巴做人。而沈瞭打定主意且看着,傅明安官小辈分低,这会也安静如鸡。在场人的目光都盯着主桌,但弘昸自己还在发懵,只有年羹尧开口救场。
“臣以为,而今倒是该以那些夷人为重,臣听水师衙门那边说,似乎再有不到半月,那个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就要到了。”
“亮工此言甚是,”弘晗声音平静,音调放高了些:“如今万事欣欣向荣,也该有个轻重缓急,而今那二人已然被朝廷斥责,只待归京圣裁,其余人更该尽忠职守,报效朝廷。巡抚,你以为本王说的对吗?”
宴席之后,弘昸还在琢磨那点事,当时巡抚险些跪下表态,还是身边的藩台傅明安眼疾手快给他扶住了。弘昸明白长兄的话是恩威并施,所谓“使过不使功”,皇父的意思大约也是如此:将总督和藩台换了,留下巡抚,也让其他官员明白,皇上不是不能动你们,只是再给你们一个机会。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时席上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是胸有成竹,而且看起来他们是真的懂……
若是沈瞭师傅、或者傅明安接话,弘昸还不会这么奇怪。可年羹尧马上就能恰到好处的说上一句得体的话,必然不是事先说好的,而是临场表现。
弘昸转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庆复,他有心问问这个侍卫,可自从守孝回来之后,庆复就变得话很少。有时候弘昸询问,庆复也只是沉默以对,最多寥寥说上几句。或许因为佟佳氏境况愈发一般罢……
庆复有点烦躁,和前些年不同,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满心希望重振家声的青年了……不是说他放弃了,而是眼看着三贝勒不是那个人……在端郡王就差一个册封的情况下,和三贝勒搅合,将来前途怕是堪忧。
有人或许会提到当年的废太子和当今,但庆复他阿玛佟国维临终之前倒也提过,端郡王不是废太子,三贝勒更是和当今毫无可比性。佟家若是想将三贝勒当成攀爬的梯子,怕是会失望。
而且当时自己刚和三阿哥走的近些,皇上就将自己弄去跟着大阿哥弘晗办差,圣意如此昭然若揭……庆
复觉得自己简直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可这会他能开口说自己不想跟着三贝勒吗?毕竟,三贝勒将他带到身边,也是好意,但这份好意,他真是不想接着了。
在这年的年中,朝廷开始了又一次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和制度变更,特别针对海关和地方官,胤禔开始将海关变为直属朝廷的机构,而关于地方上的制衡和监控,胤禔也着手继续探索道路。
可他的想法与举措,遭到了反对,譬如大学士马齐。他的反对观点简单粗暴但有效,他表示,这样有违祖制,且亦有悖圣人之道。
御前会议因此爆发了一场极大的冲突,马齐几乎泪洒当场,而胤禔气的大吼:“尔家可有为国奋战捐躯者,究竟于国何益,而今敢在御前大放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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