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 胤禔出山海关向京城一路疾驰, 人到直隶密云的时候, 居然遇上了顾问行顾太监。
“顾谙达怎么在这?”胤禔有些好奇,顾问行身边就俩小太监,摆明了是私人行为而非奉命。
顾问行看见胤禔的一瞬间有些不自然,不过他马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笑着招呼道“郡王爷,您回京了,老奴是请旨来这里,修庙的。”
他不说胤禔也也看见了, 准确的说这不是庙, 而是祠,还是忠义祠。胤禔从马上翻身而下,令侍卫不必过来,他靠近了一看,这还不是普通的忠义祠, 地方不大,但供奉的是前朝死难诸臣。
“……您这,汗阿玛知道么?我听说您要告老了,别这个时候叫小人告您一状。”
这是善意的提醒,顾问行也听出来了,老头花白的眉毛耸动一下, 苦笑道“多谢郡王爷提醒, 这是我重修的, 皇上知道我许愿重修庙宇,没有多问。”
胤禔默默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俩人站在这忠义祠门口。半柱香的功夫,胤禔低声道“我小时候有幸同朱先生,尤先生等相处过,他们说前朝末年天崩地坼、痛断肝肠,谙达也这么想?”
“他们是是读书人。”
顾问行叹息着“至于我,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我不还是奴才。只是毕竟经历过,不管是闯贼,还是……当年死难者甚多,我已经要告老,如此,聊以慰藉罢了。”
这已经是很交心的话,胤禔也没说别的,只是叫全都拿出一张银票交给了忠义祠的掌事。他道“谙达不必客套,您要离京了,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想起许多旧事,略尽心意罢了。”
“您留步,我这就走了。”胤禔也不啰嗦,转身要走。身后的顾问行却将他喊住了“郡王留步。”老人几步赶了过来,状若无意对胤禔说了几句话。
当天夜里,直郡王宿在了昌平榆河驿,京师城门下钥之前,他派佟蔺进城禀告皇帝请旨明日进宫。而他自己站在驿站院子里,想起了顾问行叮嘱他的那几句话。
“太子命硬说传遍京城。”
“毓庆宫阿哥夭折并无异处。”
“宗室推波助澜,索额图并无悲色。”
信息量很大啊,胤禔仰头看着皎洁明月,如今既无雾霾、也无粉尘,天空是透亮的,让人一见疏阔、心旷神怡。
因为那样的传言,想来康熙反而会更加心疼太子,会觉得他受了委屈,这并不奇怪,这位老爷子一贯如此。他觉得谁弱,会记在心里给予补偿,他觉得谁强的张扬了,也会出手压一压。
行吧,胤禔决定回京就只谈公事,对毓庆宫就报以深切的慰问就得了。
至于宗室,胤禔心中冷笑,他们能消停那就怪了。百十来年的部落惯性,怎么会在不到五十年的光景中改变呢。如今的局势,无非是康熙势强,诸王畏惧皇帝而不敢妄动。可遇上好机会给皇帝添堵,他们也不会放过。
这个问题难以改变,就像胤禔自己,如今不也是先可着自己门下的人来用?
而太子继位看似可以规避这个问题,因为太子早有詹事府,但詹事府还有索额图儿子那种人混进去呢,这个怪圈,胤礽一时半刻且绕不出来。
而索额图,索额图居然毫无悲色?胤禔不由得想起当年温僖贵妃去世,阿灵阿在灵前斥兄长法喀在孝昭皇后薨逝的时候饮酒作乐。
能被顾问行拿出来说事,证明康熙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题是能在和自己有莫大关系的人死亡的时候,毫无悲色……要么索额图觉得四阿哥与他并无干系,要么索额图觉着这孩子死的好。
不怪胤禔想的冷血,因为政客就是利益驱动的怪物,这样的怪物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只要令他们找到机会。
那么,索额图还能为太子继续拖后腿么?
这次怕是难了,康熙心疼太子,必定会下定决心将索额图赶出朝堂。胤禔心中遗憾,这对父子的蜜月期,恐怕还要再长一点。
次日,胤禔接旨,直入宫城,走到西华门外的时候,他府上的副总管秦吉了火烧屁股似的冲了过来,险些被马给踢飞。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胤禔也吓了一跳,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怎么突然这么毛躁。
秦吉了抹了把汗“奴才不要紧,奴才是来给主子传话的,成德大爷和沈先生都派人传话,请福晋无论如何告诉爷,”他低声道,“昨儿索相上折子告老了。”
原以为自家主子会很惊诧,不成想王爷只是微微颔首,平淡道“知道了,你回府告诉福晋,我都晓得,嗯……汗阿玛怕是会留饭,等晚间我回去,再一起用晚饭,去罢。”
秦吉了嘴上应是,让到一边等胤禔骑马直入西华门,这才退下回府。
直郡王递牌子等待觐见,正遇上朝鲜使臣从乾清宫退出来,走出隆宗门,几个人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胤禔皱眉看着,身后有人低声道“这帮高丽棒子!”
胤禔回头一看,说话人应该在二十来岁,六品官,手里捧着一摞书,应该是奉旨过来的。他不认识人家,人家却认识他,对方马上近前行礼道“臣翰林编修杨玠,拜见直郡王。”
“……哦,你听得懂他们再说什么?”
杨玠点点头,脸上有为难之色,不过因为他孤身在此,对方也就一个胤禔,他道“那群高、朝鲜使臣说,朝廷不谐、所以才会嫡脉无人。”
他似乎有些担心胤禔暴怒,但直郡王只是掸掸袍角,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又是如何认得本王的,本王不记得见过你。”
“臣奉翰林院掌院揆叙学士命,将皇上索要之书送过来,可太监进去通报半个时辰却无音讯,臣也不敢问。”
胤禔挑挑眉,听杨玠继续道“臣,回王爷的话,吴公讳兆骞是臣的舅公,臣去过明府,也到过泗水亭,赶巧见过王爷。”
原来如此,难怪揆叙格外抬举他,只是没想到这个愣头青翰林不懂塞银子,被太监给玩了。胤禔摇摇头,宫里的风气也愈发不好,打从梁九功开始就头一个贪银子。
“你,往西华门那边走,自己估摸半盏茶的功夫再回来。”
胤禔指点他,“这是我的太监,到时候你就看他的,让你进去,你就跟着太监进乾清宫,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问。至于到了皇上跟前把书奉上,不要说你是吴先生甥孙之类的话。”
杨玠点点头,自去了。他前脚一走,里面就有人出来请胤禔进去。
康熙对胤禔的工作很满意,胤禔顺着康熙的口风,在谈到毓庆宫的时候表达了一下哀思。正当父子相谈甚欢,外头太监传话“主子爷要的典籍送到了。”
杨玠还算聪明,将书奉上,应答也算得体,没有废话就退下了。胤禔就盯着那几本书看,康熙奇道“怎么,你也想读十三经释义?哎哟这可是奇闻呐,直郡王这是转性了?”说着还哈哈大笑。
胤禔带着窘迫“汗阿玛拿儿子说笑了,儿子只是奇怪,原来这书,居然是汗阿玛要用的!”
“这话怎么说?”康熙听出儿子话里有话。
胤禔笑道“回汗阿玛,儿子方才在外头递牌子等您召见的时候,方才那翰林就捧着书等待外头了,看样子有好一会。不想儿子都陪您说会子话了,他才把书送进来,翰林院办差也这么散漫?”
“……”康熙不笑了,盯着那书看了一会,然后才道“梁九功,你出去问问,方才是哪个太监给翰林传话的,把那太监带过来。”
胤禔见状就道“汗阿玛,儿臣就先告退了,等儿臣回府写了条陈,再送至御前。”
皇帝颔首,直郡王行礼退下,等退出乾清宫,正好碰上梁九功抓着那太监不知在说什么。胤禔随意笑笑,快步离去,他还要和幕僚亲信问问,索额图和毓庆宫到底怎么了!
胤禔原想回府和老婆孩子吃顿饭,不成想镶蓝旗的那个翰林,差点被蒙古人殴打的那个勒格安居然上门了。
“主子不知道,这位勒学士岂止上门,这段时间没事儿就来递帖子请安。”秦吉了都啧啧称奇“隔三差五按时报到,奴才都佩服他这份耐心。”
当时胤禔觉着有碍物议,便没有用他给二阿哥弘昱启蒙,不成想这人居然这么……胤禔失笑,也觉得没法子,就道“你去传个话,告诉福晋有人上门,我一会过去。把勒格安叫过来罢。”
这位勒学士一来就给胤禔个惊喜“王爷有所不知,这段时间啊,太子爷可没少往乾清宫跑!奴才最近参与武英殿修书,都说皇上与太子爷父子情深呢!”
胤禔皱眉,果然叫他猜中了,他们父子进入蜜月期……而听上去是胤礽主动的,这位任性自负的东宫殿下,开始学着争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