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他的心很大
王耀曾经揣摩过大先生的境界,觉得他至少已经达到了超脱的境界,六根清净而且心如止水。
但是偶然听见故友的消息,还是让这位已经年近两轮花甲的老人陷入了波澜中。
醉酒后醒来的那天,大先生没有跟着王耀一起上街打听消息,跟金闻声留在了宾馆里开始写东西,等王耀在小镇逛了一圈回到宾馆后,发现大先生又弄了一桌子酒菜。
“您可不能再喝了。”王耀放下背包皱眉说道。
“放心,这次不是白酒,而是老板送的果酒。”大先生笑了笑,拍了拍坛子酒。
王耀凑近嗅了嗅,又尝了一口,虽然有些酒精,但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怎么又好上酒了?”王耀洗着手笑道。
“大先生准备给咱们讲故事了。”金闻声乐呵呵的说道,以前说书先生走南闯北,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因为这些在路上听到的故事,未来都会能编进评书里。
王耀微微挑眉,来了兴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收获如何?”大先生端着酒碗问道。
“还行,武训先生的传说倒是很多,而且还在几个当地老人哪里打听到了一些段子,挺有意思的。”王耀笑道。
“我今天填词,让你师父用东鲁快书的方式唱了下,有些瘪嘴,不过这店里的老板也是个耍杂的,用本地话唱了一遍,顺畅多了,你可以把这段加到剧本里去。”大先生吃这菜说道。
王耀微微皱眉“怎么加?”
“念白。”大先生说道“没人规定过念白也要用本地方言。”
王耀愣了一下“用念白的时间来加快板?那不就乱了吗?”
“那你怎么突出武训这个乞丐身份?”大先生反问“穿的破破烂烂就是乞丐了?戏要有生活,就像戏曲,文戏武戏结合才是精彩。”
王耀点点头,小心琢磨。
“我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逛窑子,但是不逛不行,后来我认识了个人,他是真爱逛。”大先生眯着眼笑道“那个人叫胡适之。”
王耀心中一惊,竟然那位新思想启蒙大师,京大校长,近代史中华新思维的缔造者之一,竟然爱逛窑子?
“他说我是近代的柳三变,我当时想了想,还真是。”大先生眯着眼轻笑道“你知道我最开始接受大英帝国文化,最先接受的是什么?”
王耀眨了眨眼,他连大英帝国文化是什么都不知道。
“平等。”大先生笑了笑“不像是咱们国家传统那五常,西方也有五常,但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就是平等,就是互相尊重。”
“所以我那个时候逛窑子,被同辈人笑话了很久,因为我尊重所有人,不管是嫖客还是小姐,我都毕恭毕敬,因为这种尊重别人的感觉,让我很舒服。”大先生笑呵呵的说道“有一次我去明珠玩,当时不少酒肉朋友,我带去的一个朋友在吃酒的时候惹到了当地的一位地头蛇,我上去给人赔礼道歉。”
大先生站起身,满脸堆笑的对着王耀弯腰抱拳赔礼“这位先生,我的这位朋友喝多了酒后事德,鄙人袁寒云初来贵地冒犯了,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不解气,就打我一顿。”
王耀一惊,看着瞬间化身演员的大先生。
“还好我名声在外,那人没太纠缠。”大先生收了演技,挑了颗花生米“后来因为这件事,我被人取笑了半辈子,溥侗问我,当时干嘛不直接毙了那瞎了眼了,毕竟我是大总统的儿子。”
“我说,有些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样才能叫做平等,这样才能叫做人生。”大先生笑道。
王耀肃然起敬,所谓平等,不是身份,不是地位,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一种从尊重出发非黑即白的平等,也就是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说了几千年,但是又有几人能做到。
王耀现在知道大先生为什么能有如此境界了。
“也是这种平等,让我痛苦了一阵子。”大先生转而叹息了一声,灌了口酒“我是老二,家父去世之后,长兄如父。”
王耀微微挑眉。
“当时在北洋军阀中,我的声望要高于我大哥,但是他是大哥,我在这种平等和传统中挣扎着,当时支持我的詹天佑,唐绍仪,徐世昌,张作霖,阎锡山等等,都在等着我作为,但是我思索一夜之后,放弃了那次机会。”大先生脸色不见惋惜和遗憾,看着十分释然。
只要一个点头,就能权倾朝野实现抱负,但是却因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而放弃,王耀还有些不能理解。
“黄袍加身虽好,但是我终究不是做皇帝的命。”大先生笑了笑“我向往的世界,可能永远不会来到,我也不愿意去改变当时国内的现状,索性,乱就乱去吧。”
“梁启超当时送了我一对联,看着像是劝谏。”大先生眯着眼笑了笑,缓声说道“小楼昨夜东风,吹皱一池春水。梧桐更兼细雨,能消几个黄昏。”
“我当时笑他送个对子还得抄袭古人,故意没去在意他的深意,你可知这四句,都是出自那几首诗?”大先生看着王耀问道。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出自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冯延巳的《谒金门》。
梧桐更兼细雨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是赵令畤的《清平乐》”王耀轻声答道。
“你觉得他在跟我说什么?”大先生继续问道。
“他在劝您,莫做唐后主李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莫学您父亲袁世凯做了唐中主,莫要学李清照等国破家亡后悲凉愁苦,不要跟赵令畤一样,浑浑噩噩抱憾终身。”王耀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
梁启超用的这四句诗,真的是恰当好处跟大先生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
“是啊。”大先生笑了笑“是梁先生高抬我了,我哪里是什么唐后主,我就是那奉旨填词的柳永罢了。”大先生轻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懦夫?”
王耀摇摇头“当年冯延巳规劝唐中主的时候,唐中主曾用‘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来反讽冯延巳。所以,大先生的父亲,应该是跟您说过什么吧。”王耀轻声说道。
大先生猛然睁开眼看着王耀,良久后笑道“你知道?”
“我观大先生为人,猜测的。”王耀说道。
“那时的龙国,乱世已经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了。”大先生轻叹了一声“而且我确实没什么雄才大略,所以后来才会爱上戏曲,在台上的时候,我可以扮演任何人,不用负责。”
王耀抿了抿唇,敬了大先生一碗。
“我缺少一种精神,就是张伯驹那种,跟你有些相似的傻气,你们都是有文人风骨的。”大先生咂了咂嘴“我不行,我是在土匪窝里长大的。”
王耀扬了扬嘴角。
“我跟张伯驹从小一起长大,吟诗作对我不服他,唱戏我更不服他,唯独这做人,我是服气的。”大先生笑了笑“他的义气跟我不一样,他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义气,善良,我多少还有些自我。”大先生沉吟了片刻“在家国境界上,他已经远超越我了。”
王耀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当时他为什么不从政?应该有很便利的条件吧。”
“他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而且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但是无奈偏偏是个孝子,硬着头皮接下来盐业银行的位置,虽然勉强过活,但是最后还是破败了,这件事是他的心病。”
大先生说完顿了顿,轻声叹息“不过他的心很大,只容纳的下国家,还有书画。”
王耀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