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尺素夜裁冰
南戎的王帐之中, 赫连耀坐在案前,手拿着一封书信,但落在信纸上的目光却似乎透过这纸张看出去了很远。
与其说是读信, 更像又在出神。
负责伺候他的亲卫走进来,状不由暗暗叹气, 低声道:“大君?大君?”
不知内情的人看大君这副模样, 说不会认为他手那封信是哪位心爱的姑娘写来的情信,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郢国使者前几日令人送来的普通书而已。
郢国使者诈死之后神隐多日, 重新出现时便派人送来了这封书,并且上面的语气还不太客气, 几乎是在质问南戎是否毁约, 暗中又是不是与西羌有所联系,这才派人袭击郢国使团。
这简直就是恶人告状。明明是他们把赫连英都摆了一道,利用他诈死脱身,还让赫连英都反过来折损了不部下。
但就是这么一张让人看了不太高兴的东西,大君收到之后却日日研读,白天揣在怀, 夜晚放在枕边,简直打算把这封信看朵花出来。
他连着叫了两声, 赫连耀才有了反应, 猛然惊觉道:“何事?”
亲卫道:“这些日子, 您一直让属下盯着几位王爷的动向。属下得到回报,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忽韩王藏在阿达河谷的兵不了。”
“赫连英都,他终于忍不住了!”
赫连耀目光一冷,站起身来道:“很好, 们即刻出发,早就想收拾他了!今天输赢成败,势必个分晓。”
他再次把手中那封骂他的信小心翼翼折好,藏进了怀。
亲卫欲言又止,弯腰道:“……是。”
南戎四面俱是荒漠草原,只有越是深入国都,水源渐渐丰足,才可以逐渐到路旁的河流树木,以及零星的帐篷与牧民。
郢国的队伍走了大半天,也已经人困马乏,正要停下来休息,前面突然冲出来一群西羌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
郢国这头都已经得了曲长负的嘱咐,状并不是十分惊慌,也没有急着反抗,静立观察。
小伍就要上前,被曲长负抬起马鞭拦了一下。
“你头发还没长出来,不利于扬我国威,让小端去罢。”曲长负道,“记得回来戴个帽子。”
小伍:“……”
让剃头的也是你,嫌弃人的也是你。
小端纵马上前,声道:“朋友!们乃是从郢国远道而来的使臣,现有国书在此,请问你们是前来迎接的吗?”
他将国书掏出来,打开之后,拿在自己手,向着这些人展示。
对方只草草扫了一眼,便说道:“伪造的国书也敢拿出来糊弄人吗?你们这帮人形迹可疑,动机不明,私自前来我南戎一不安好心。来人,把他们全都给抓起来,交由大君处置!”
曲长负道:“哦,听你们的口气,是大君命令你们前来的吗?”
“正是!”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赫连耀没撑几天,南戎大君就又换人了,竟没收到消息。旁边藏着的是赫连素达还是赫连英都?咱们也算是旧识了,何妨出来一呢?”
他一眼便看穿了这些人的伪装,赫连英都原本没想露面,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出来了。
曲长负道:“原来是忽韩王。上回你没有亲自前来,还很遗憾呢,今日可算是久了。”
他之前令人放出消息,主动透露行迹,赫连英都果然上当了,想要派人来活捉曲长负,结果反倒被曲长负借机利用,诈死脱身。
明明是他吃了亏,这事闹大之后还反复被诘责盘问,简直让赫连英都郁卒无比。
所以这回他亲自前来,也设下了更加周密完备的计谋,为了回报曲长负之前的算计,更为了成就大事。
“曲大人,你可真是聪明,可惜聪明的太过外露。”
赫连英都道:“咱们之间无冤无仇,原本我甚至没想此时露面见你,但你不妨想一想,你一口叫破了的身份,还能容许你活着离开吗?”
曲长负微笑道:“正是这个道。所以以的聪明,若是没有后手,敢将话说的这么明白吗?”
这个反问让赫连英都稍稍一怔。
曲长负笑了一声:“走了,敢追的话,不妨一试。”
说话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包围圈中间的一个破绽,当下扬鞭策马,率向那边撞了去,竟是毫无畏惧。
其余的人连忙随之跟上。
南戎的士兵请示:“王爷,您看这……”
赫连英都手下的人上回中了曲长负的埋伏和兵阵,才会输于二百人之手,但这次赫连英都已经充分留有后手,不怕算计了。
当下赫连英都哼了一声:“故弄玄虚,给追上去!”
他们一路追击,并不强攻,只是不动声色堵截着郢国人的逃亡路线。
看包抄的方向,对方应是将郢国的军队向着南戎一处有名的“天葬林”当中驱逐。
这处林子,曲长负早就有所耳闻,正是因为里面环境凶险,时常有猛兽出没而得名,大多数人一旦进入林子,都会有去无回。
正因如此才不合常理,若是赫连英都真的想杀他,大可以吩咐手下放箭,比眼下节省不力气。
曲长负将对方的举动看在眼里,已然成竹在胸。
小端策马跟上他,在曲长负耳畔低低问道:“爷,不摆阵反击吗?”
以曲长负对于奇门八卦之术的了解,此时已经足以反杀了,但曲长负却迟迟不动手,就连小端也有些摸不透,他究竟在等什么。
“别急。”
曲长负微微一笑道:“赫连英都要抓的人可不是咱们,一会隔山观虎斗便是至于咱们的救兵……这不是来了吗?”
小端微怔,这时忽然听见赫连英都那支队伍的后方有杀声响起。
他举目眺望,惊诧地发现,此时冲过来围攻赫连英都的,竟然也好像是南戎人。
小端道:“他们——”
曲长负手搭在额前,漫不经心地看着双方打架,回答道:“你忘了吗?不管是有仇还是有其他什么瓜葛,是南戎大君找的人。赫连英都派奸细密切关注着咱们的行程,就是为了通围攻咱们,把赫连耀给引出来。”
小端恍然大悟:“赫连耀果然来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在曲长负身边,却从未见爷同南戎有任何的接触,不觉有些疑惑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什么。
曲长负道:“是啊,大君竟然亲自前来,所有的情况都正在按照赫连英都计划中那般进行,但是他忽略了两件事。”
小端问道:“什么?”
曲长负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第一,他能知道咱们的行踪,是因为我不想瞒,是我允许他知道的。第二,他能成功引出赫连耀,是因为赫连耀想来。计划是他的,被动却也是他被动。”
像是配合着他的话,最后一个“动”字出口,双方胜负已分。
南戎这两边打起来之后,曲长负的人便抽身而退,在旁边观察着局势。
只见双方打了半天,赫连英都这边打不赫连耀,本来是一直处于劣势的。
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败退之前,旁边的林子却忽然又冲出了一队早就埋伏起来的弓箭手,将赫连耀以及郢国一行人全都围在了中间。
这些弓箭手正是赫连英都埋伏下的,形势立转。
赫连英都向着赫连耀声笑道:“就知道你一会来营救这些中原人,赫连耀,还不束手就擒?”
双方僵持住的第一时间,赫连耀是回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曲长负片刻,他安然无恙,又是松了口气,又是酸楚莫名。
连赫连英都这么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自己对于曲长负的在意,偏生这人两辈子了,还是没心没肺的一如既往,来也不好好地来,让他日日牵肠挂肚。
赫连耀道:“王侄,虽然你对我直呼其名,全无恭敬,但作为你的叔父,还是不禁称赞一句,这局布的不错,知道以曲大人作为诱饵,你可比赫连素达要聪明的多了。”
赫连英都道:“与其你称赞,不如说我应该佩服你的心机才对。这位置本来就不该是你的,你趁着父君重病的时候算计,才会登位成功,如今也应该知足了!”
他拔出金刀,意气风发:“现在你已经逃不了了,写下禅位诏书,交出金印,饶你不死!”
赫连耀哈哈一笑,说道:“是吗?”
随着他的话出口,只见赫连英都那一头新来的弓箭手们竟瞬间倒戈,将箭锋回转过来,反倒指向了赫连英都的阵营。
“你!”
赫连耀道:“你一向都是这么自负,自以为自己计谋百出,其实所有的圈套都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认输吧,都是南戎的兄弟,也不想杀人。”
赫连英都面色惨白,没想到赫连耀竟然策反了他的手下。
想起上回曲长负诈死的时候,对方要拔刀跟自己拼命的样子,赫连英都心中一寒,情急之下反倒想出了一个好借口。
他道:“你不能杀,人人都知道,起初是在对付这些郢国人,结果你为了护着他们,冲出来跟发生冲突。你若是为了保护郢国人而杀,只会引起族内公愤!”
赫连耀冷笑:“在我没有登位之前,你和赫连素达见通晓中原兵法,便多方刺探,从我帐中偷走画像,想要除掉在我背后出谋划策的人,难道以为不知道吗?一直到今日还不放弃这个想法,看你就是该死。”
“二位,在讨论我的时候,能不能让也加入这场谈话呢?”
曲长负在旁边听了一会南戎内斗,这个时候才笑吟吟地说道:“现在暂时是大君赢了。不知道大君想要如何处置我?”
赫连耀不敢看他,努力没好气地说道:“曲大人难道不明白你们的皇帝为何送你前来?”
曲长负:“哦?”
赫连耀道:“他是知道跟你有仇,想要亲手收拾你,所以故意为我送来了这份礼物。你如今已经是我从赫连英都手抢来的战利品了,一名阶下囚,还胆敢询问自己的下场?”
他极力想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可是说这番话的时候,却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气弱心虚,声音就显得发飘。
曲长负饶有兴致地看了赫连耀一眼,说道:“大君,你弄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现在还没有赢,所以我也算不上阶下囚。”
“现在大君和忽韩王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是你们打起来,大君一会赢,但也需花上一些力气。那么,如果跟忽韩王联手呢?”
曲长负此言一出,两边都愣了。
赫连英都道:“你什么意思?你……帮?”
曲长负道:“只是要告诉你们,在你们火/拼的时候,输赢的关键因素是我。帮哪一边,哪一边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他摊了摊手:“至于帮谁,那就得看……你们谁更符合的心意,谁对我更好了。”
他们两边辛辛苦苦打了半天,一转眼倒让曲长负三言两语捡了便宜。
赫连耀匪夷所思:“你说这话,就不怕们先一同把你拿下?”
曲长负道:“你们能够放心跟对方合作吗?不怕对方突然背后捅刀子吗?”
……还真怕。
即使形貌改变了,他还是他。
赫连耀就再没见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在如此的劣势下,凭着三言两语,就翻身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赫连耀简直哭笑不得,偏偏还命的觉得,这样威胁自己的曲长负竟然很可爱,心半点也生不起气来。
赫连英都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脑子已经盘算了这笔账来,连忙说道:“曲大人,咱们两人之间无冤无仇,方才也不是真的想杀你,只为了引出赫连耀罢了。你联手制伏他,南戎日后必与郢国为友邦!”
曲长负道:“很诱人的条件,但你如何证明自己能兑现呢?”
赫连英都道:“这有父君留下的兵符,可以给你当做信物!”
他似乎急于想曲长负表达善意,从怀摸出兵符递了去,曲长负挑了挑眉,伸手去接。
就在两人的手即将伸到一处的时候,赫连英都的脸色忽然一变,一手扣住曲长负的胳膊,拔刀就向着他脖颈处砍去。
同时,他冲着小端等人大声呵斥道:“你们全部都听我号令,围杀赫连耀,不然我就杀了他!”
赫连英都也不是傻子,通跟曲长负的几次打交道,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了对方的奸诈狡猾,更加不敢完全信任于他。
对付这种人,与其想办法讨好他,倒不如直接挟持了曲长负,迫使他的手下不得不站在自己一边。
可是他低估了曲长负的武力值。
就在赫连英都即将抓住对方的一刹那,突然感觉肋上一麻,左手不由自主便松了劲。
他心中一慌,右手长刀顿时加力向着曲长负砍去。
这下曲长负却没挡,因为这一耽搁赫连耀已从旁边扑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抢先为他挡下了这一刀。
赫连英都仓惶撒手后退,赫连耀将刀从自己的手臂上拔了下来,血花四溅。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面如寒霜,一刀向着赫连英都斩了下去,冷冷地道:“你找死!”
赫连耀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手,赫连英都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就此送命。
赫连耀手握着刀,听见曲长负在身后闲闲称赞道:“横赋诗,嗯,用的不错。”
赫连耀转过身来,刚才为曲长负挡刀的伤口上还流着血:“你,认出我来了?”
曲长负道:“扑上来为挡招,又会曾经教的招式,你的身份已经不用再做他想,不是吗?”
他稍稍压低声音:“只是别人都是重生回自己的身份,偏生你还魂到了其他人身上,试探出来,还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
赫连耀苦笑道:“说你怎么都没有躲开赫连英都的攻击,原来是等着呢。多年不,你行事还是如此任性,这一刀砍在我手臂上也就罢了,若真的伤了你自己怎么办?”
曲长负瞟了眼他的伤口,半点也没有动容,很无情地说道:“赫连英都还伤不了。若不是因为你,也用不着千迢迢跑到南戎来,挨这一刀当做算账,不冤。”
赫连耀垂眸,片刻之后道:“你说的是。”
他轻轻地说:“……老师。”